147
昆恩挂掉通讯,心情从不太好变成了非常不好。他鸵鸟式地将脑袋埋在交叠的几个枕头间，原地动也不动地趴了十几分钟。直到阿利克敲门，告诉他午饭准备好了。
餐桌上,昆恩浑浑噩噩地塞进一大碗面条,吃到一半如梦初醒：“……格斯去哪了？”
粗神经的伊诺头也不抬：“球队啊。大哥没告——”话没说完,就被弟弟维诺拉离餐桌：
“他看你在忙,不想打扰你就先走了。”
“他说1600会回来，顺道会去取送洗的衣物,保证不错过1800的约会。昆恩哥哥你在家等着就好。”
维诺说得一板一眼，重点在最后半句。有款游戏昨天刚刚发售，昆恩可早早就答应要和他们一起试玩了！
他的小算盘落空了。只见棕发雄虫愣了愣，随即猛地推开椅子,裹上外套冲出了门。
今天是球队难得的休息日。德拉斯卡俱乐部从里到外虫影寥寥。昆恩从顶层车库一路直冲到中间楼层的训练场,果不其然地在半空瞅到一个黑影。
飞球是一种空中竞技运动。因此,翅膀是飞球选手最重要的身体部位。它的强壮与否,影响选手所能达到的职业上限。而它的健康,则直接决定一只雌虫职业生涯的长短。
格斯在之前的比赛中伤到了翅膀根部。伤势超出了雌虫的自愈范围，紧急治疗后，还需静养几日。
“——格斯！”昆恩深吸一口气，仰头朝上方大吼,连叫了几声,才引起了那个黑点的注意。
几秒后，一阵狂风掀过，张着黑色双翅的高大雌虫从空中降落在昆恩面前。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你在做什么？！”昆恩喝问,眉头深深皱起。
“这问题问的……”格斯胸口起伏,呼吸之间鼻息滚热。他用毛巾抹去额上的汗珠,双手搭上护栏，俊朗的面孔上扬起一抹痞笑：“当然是训练啊。”
“格斯·罗特姆！”
雌虫的理直气壮刺激到了昆恩，他拔高声音，忍不住上前一步：
“按照你的日程安排，你现在应该在家卧床休息，同时接受第三次针剂治疗！”
“我知道你担心和格力夫卡的比赛，但德拉斯卡不是你一只虫的球队！你既然受了伤，就该服从整体安排，这是对你自己负责，也是对球队负责！”
“说的不错。”格斯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结束了？还有什么要讲的？”
“偷偷加练什么的，这种行为既幼稚又任性！”
昆恩怒视着他，气势汹汹地吼道：“一不小心还会弄巧成拙。如果伤势加重，说不定决赛你都上不了场！”
“我可不是细皮嫩肉的某只大少爷。”格斯轻哼，不以为然，“这点小伤，不用整天大惊小怪。
他将毛巾绑到手腕上，转身朝前走去：“你没什么其他事的话，就先回去吧。训练室没开调温设备，待久了会着凉的。”
“喂！”被无视的雌虫在他背后恼恨地大喊：“你这只臭虫，给我回来！”
“你别想糊弄我！费斯特医生给我看过你的医疗数据，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小情况’！所以你才吃不好睡不好、每天半夜跑去阳台抽烟……”
雌虫继续向前走，仿佛没有听见。
昆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要冷静。但他根本不是能忍住的类型。于是，下一秒，挤在脑子里的那段话直直冲出：
“格斯，我知道你想拿冠军，但你现在这样做，真的不行！”
“球队到底什么水平，你比我更清楚。说真的，能走到现在，德拉斯卡已经很幸运了，球迷们、教练、其他队员，还有我，我们都很满足了！”
“我不满足！”
低沉嘶哑的声音突兀地回应。原本远去的格斯风似地卷回昆恩面前。他停驻在低空，由上至下俯瞰着棕发雄虫：
“拿不到冠军，一切都没有意义！”
昆恩仰望着他：“……可不是只有这一年的冠军才是冠军啊，格斯……”
“必须是这一次的冠军。”
“我做了承诺。”黑发雌虫握起身侧的拳头，眉目锋锐、黑眸灼灼，“我一定会做到。”
昆恩知道他在说什么。
“格斯，你和我二哥的那个赌约，你、你不要在意。”
雄虫不自在地低下头，咬唇小声道：“我才是德拉斯卡的老板，他说的那些，我保证绝对不会发生的。”
“他说的那些……”格斯重复着后半句话，语音忽然古怪起来。“我的大少爷，你是指什么？”
目光如箭，倏地射出，结结实实地扎进雄虫的胸口：“是封杀我？还是……”
“将我挂牌出售？”
昆恩脸色发白，一时之间，根本不敢回看面前的雌虫。
大半年前，为了雌父的高昂治疗费，格斯在一纸协议下，将自己的身体出卖给了罗安·曼奇，成了这只雌虫送给自己弟弟的小礼物。
大半年后，从洛特宁回来后，格斯主动约见曼奇家的这只雌虫，只用了几分钟，就对原来的协议进行了更新。
更新后的协议约定：如果德拉斯卡拿到联赛冠军，罗安便不再插手格斯和昆恩的关系；反过来，德拉斯卡输了，格斯会宣布退役，离开瑞德哈特，从昆恩眼前永远消失。
客观评估，德拉斯卡整体实力处于中下游；格斯上赛季表现不赖，但并未超出预期。就算他这赛季突然爆发，但飞球是团体运动，对结果不会有太大影响。
考虑到这些，罗安·曼奇愉快地签了了自己的名字，并将纸质文件存放在了书房中。一周前，昆恩偷偷溜回曼奇宅邸找东西时，碰巧发现了这个东西。
他怒不可竭地将文件摔在罗安面前，索要一个说法。
“正如你看到的。”罗安推了推眼镜，声音无波无澜：“所以，有什么问题？”
“和格斯在一起，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昆恩大力拍桌，哪怕手心很疼也面不改色地忍着：
“以前的那些就算了。可现在我已经快成年了，你还来这一套？！和哪些虫做朋友，和谁交往、结婚，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没关系！”
“小弟，你是要成年，又不是脱离家族，我当然得管了。”罗安叹了口气，看过来的目光既无奈又包容，“你不要受洛奥斯特小公爵的影响。他和你情况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昆恩瞪视自己二哥。
“他是没得选。可你不是。”罗安摘下眼镜，揉着额角：
“外界很多虫很多事，比你想得要复杂得多。相信我，你处理不了，也不会喜欢。”
“你是我们家最小的雄子，我和大哥对你没什么要求，只要你开心快乐。”
“二哥知道你生气这么一个好苗子就这样退役。实话说，这确实有点可惜。嗯，这样吧，第六条，改成去其他球队怎么样？”
“你放心，我会帮他找一个好下家。绝对比德拉斯卡好，不会比它差。”
昆恩自己也不知道当时犯了什么混，稀里糊涂地就点头了。此外，能让威慑黑白两道、说一不二的罗安·曼奇改变主意，昆恩还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此时，在格斯的死亡凝视和反问下，曼奇家的小雄子忽然十分心虚。
他莫名地想起夏恩的那番话，几乎在一瞬就明白过来，他先前志得意满的“说服”，某方面只是自我满足的产物。
“……”
半天没有等来解释，停在半空的黑发雌虫低笑了一声。他收回视线，看向不远处的训练球场，黑色双眸深不见底：
“……我知道，这该死的世界本就不公，到处都是偏见和歧视。每只虫的命运，大概从出生就决定好了。”
“不光罗安·曼奇，还有很多虫，在他们眼里，大概都觉得我是烂泥堆里的杂草，而你是生于云端的骄子。”
“但就算是杂草，我也想试一试这天有多高，能不能攀得上去。”
他展翅飞起，身影如离弦之箭，急速射出，穿透训练场内漂浮的云雾，消失不见。
…………
帝国历2310年4月20日，夏恩在飞球直播中，再次看到了首发出场的格斯·罗特姆。
看来他的伤情不太碍事。夏恩松了口气，一边看比赛一边将之前格斯送他的纸质门票塞进行礼箱中。
柜子里的下一件物品是个金属小箱子。夏恩手指刚摸上去，脸色就变了。
肯和艾尔正在外间帮小公爵收拾日常用品，没虫注意里面。夏恩瞄了一眼两只雌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金属箱。
金属箱内是冰蓝色的低温状态，整齐插放着十二支深红色的营养剂。红蓝的光影晃动交错，在雄虫蓝眸中漾出几分冶艳。
这是泽维尔几次匿名寄送的积攒起来的。夏恩将它们从瑞德哈特带回布鲁斯凯，又亲自和其他重要物品存放在卧室的一级加密柜里。
在给完K样本后，他其实应该将这些东西全部销毁的……
阳光下，夏恩摩挲着玻璃管冰凉的外壳，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十天前，K曾主动联络夏恩，告知了那只营养剂的检测结果。而正是这份结果，让夏恩对虫帝伊斯米尔说出了那番有关菲利特亲王的指控。
帝国历2270年，野心勃勃的宇宙星盗用SSC炸弹赶走了帝国守备军，占领了帝国边境某颗F级荒星。
当时外界一致认为，宇宙星盗趁着帝国内乱打劫，是为了这颗星球上的罕见矿物。
二十年后，即帝国历2290年，菲利特亲王发兵追讨，夺回了那颗荒星的主权，并在实地检测后，对罕见伴生矿物的存在做了否认。
事情至此落下帷幕。没虫再提起当年的那颗F级行星。直到不久前，夏恩在各种数据库和智脑中，反复搜刮劳埃德那次秘密任务的有关细节时，注意到了同年发生的这件事。
劳埃德对他提过SWC炸弹的关键性。而SSC炸弹是其前身。这拨动了小公爵敏感的神经。他一层层追查下去，得到了不少信息碎片。它们拼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菲利特亲王隐藏已久的秘密。
“小少爷，你运气不错，又中奖了。”
K吊儿郎当的声音从终端加密频道中传出：“那瓶营养剂，是正儿八经的实验室出产品，纯度很高，非常罕见。”
“您能说下这东西的来源吗？”
“将它给我的那只虫说，这是‘钥匙’。”夏恩回避了那边的问题，“K，这是什么意思？”
小公爵对自己的推算很有信心，但这不妨碍他向明显知道很多内情的雌虫求证。
频道陷入久久的沉默。就当夏恩以为得不到回答时，K开口了：
“你听过虫造实验体吗，公爵阁下？”
“近些年来，这种非法实验很盛行，因为利益太大，屡禁不止。”
K语速很快，声音一点情绪都没有，连惯常的漫不经心也消失了：
“帝国、联邦，还有附近几个公国，黑|道组织、豪门贵族，甚至议员们都有牵扯进去的。”
“追查幕后黑手、肃清剿杀实施这种实验的组织，也算我们的日常任务吧。”
“这很烦。”K叹了口气，自此语速恢复正常：“铲除一个，还有千千万万。”
“这些组织啊，都想着造出有精神力的雄虫。成功了，那不用说，随便把技术卖给谁，都是不可想象的巨额财富。”
“就算不成功也没关系。制造加强版雌虫实验体的技术现在很稳定。他们的身体器官、异化部位、包括精神核还有其他部位，很受各种叛徒组织和贵族议员们的欢迎。”
“但凡有点野心的，都不会放过这稳赚不赔的买卖。”
“而这桩罪恶买卖的起源，是奥古斯塔斯的遗传进化学家，奥尔科·塞拉雷姆斯……小家伙，你可以上星网搜搜他的简介，是个天才。只是，啧，脑壳坏了。我最恨的虫他排前三。”
“‘特制营养剂’就是塞拉雷姆斯伟大的研发成果。”
K的声线十分低沉，仿佛凌晨的冷风，渗着透骨的凉意。
“‘组织’进行贩卖和黑市上流通的，都是劣质的仿冒品。真正的营养剂，就是你送来的那瓶，如果连续使用，据说可以帮助雄虫晋升S。”
“当然，是真是假没法验证。唯一肯定的，它的副作用不会比仿品小。……虽然我觉得‘诅咒’更合适。但在赛拉雷姆斯的研究笔迹中，它确实被称为‘钥匙’。”
“知道这个的虫只有那么几只……让我猜猜……”
拉长的语调中断了，K笃定地给出判断：“小家伙，这东西是泽维尔给你的吧。”
“听我的。我不知道你那还有多少，但我真诚建议你，立即将其上交给萨德副局长，或是克雷夫将军。如果你怕麻烦，直接扔进垃圾处理器也不错。”
最后的警告仍历历在耳。可这瓶子仿佛有某种魔力，成功蛊惑了夏恩，让雄虫小心翼翼地将其保管存放。
这到底为了什么……夏恩起初不明白，直到昨天晚上，他再次被噩梦惊醒。
噩梦具体内容他已经记不清了。唯一记忆深刻的画面，是他在泽维尔展示的“未来”中看到的。
流淌的血池中，劳埃德·克雷夫眼神涣散、奄奄一息。虫蛋被他从腹部剥出，坚硬的外壳在某种外力下破碎成片，露出里面毫无动静的虫崽。
这画面反反复复闪现。在他醒着时。在他入梦时。仿佛一种征兆。预示着平静海面下酝酿成形、就欲来袭的风暴。
他和那只雌虫的联系，已经中断了整整四十五天。四十五天是帝国标准记时。换算成苏里尔星域时间，则差不多有一百天。
虫族的雌虫身体机能非常强大。加上特制的服装和药物，他们甚至可以和所在行星的时间流速抗衡。
简单说，劳埃德确实在苏里尔度过了一百天，可他体内的新陈代谢却依然保持在原先的循环之中。这意味着，虽然虫崽按照当地时间早就超过了出生时间，但它还在雌虫的肚子里，直到帝国日满六个月。
算一算，时间所剩无几。苏里尔最新发回来的简报中说明，帝国和联邦已进入了最后决战阶段。
可没有结束就是没有结束。
运气好一点，司令官阁下会在回航路上生产。而缺少灌溉，不管有多少其他药物辅助，雌虫都不会轻松。运气差一点，虫崽很可能在指挥作战时出生……
夏恩为此焦虑得不行——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但吃得越来越快的白色药丸就是证据。
他甚至忘了在通讯中告诉K，他的药快吃完了。等他想起来后再拨出去，K忽然就联系不到了。
以他的工作性质，很可能是执行任务去了。
夏恩只能把剂量减半，以承受头疼症状为代价，延长这些药的服用时间。
这种情况下，保留特制营养剂，可能是自己潜意识在寻求安全感。毕竟，他的精神力越来越不稳定。
万一，如果有万一……
夏恩扼住了滑向深处的念头。他锁住盒子，放到随身行礼箱最里层，然后站起身来，从床上拿起随身药盒，将小白片塞进嘴里。
…………
二个小时后，载着洛奥斯特公爵和其护卫队的小型航行舰从专用空港秘密出发，前往ΦVL09行星波利尔特。
在此之前，夏恩已旁敲侧击地确认过主播尤里的行程安排，确认对方暂时没有离开波利尔特的打算。他多跃迁几次、抄上几条近道，应该可以赶在尤里改变主意前，和对方见上一面。
除了肯，没虫知道他们此次出行的真正目的。而如果他的保密计划起了效果，领星内其他贵族们，可能要到好多天后才会知道他的离开。
航行第三天，航行舰即将脱离洛奥斯特星域。夏恩站在观景区内，瞭望着璀璨星子不断闪耀的宇宙，若有所思。
黑发雌虫从一旁步出，安静地来到金发雄虫身边：“小少爷，可以用餐了。”
“肯。”夏恩回头，蓝眸闪动。就当雌虫还在辨认里面那抹深沉的忧虑时，他的手忽然对方拉起，放到了雄虫胸口：
“感觉到了吗？它跳得很快——”
“我好紧张。”夏恩低头，不觉咬住自己下唇，“这脑袋里……”
他胡乱地抓了抓头发：“全是和他见面以后的各种念头……嗡嗡嗡嗡，根本停不下来……”
“小少爷。”肯微微弯起了唇，就势张臂，让小雄虫枕到自己肩上。夏恩这半年长高了不少，但依然比肯低了一点点。
“您的感觉，我很理解。”雌虫在夏恩耳边低语，“实话说，我已经失眠好几天了……但因为期待而睡不着，如此情况，我希望越多越好。”
夏恩拉着肯在旁边的软座上坐下：“你不怕吗？”
如果这个尤里，只是长得想象的另一只虫，那该怎么办……
夏恩自认承担不了那种失落，因而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确保“见面”上，竭力克制自己对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的设想。
肯浓密的睫毛垂下，声音低沉而饱含怀念，“不管是不是，都没有关系。”
他弯起嘴角，笑得十分温柔：“我只想用这双眼，再看他一次。”
就算尤里死而复生，这场暗恋也注定没有结果。夏恩和肯对此都很清楚。
但夏恩知道，肯会一直爱着尤里·洛奥斯特。哪怕对方已经死亡。他的大哥也会永远活在肯的记忆之海。
“——公爵阁下，有不明战舰对我舰发动袭击！”
刺耳的警报声和护卫们的高呼一起打破了观景区的宁静。
夏恩和肯对视，随即霍然起身，大步赶向驾驶舱。两张面孔上，片刻前相似的柔软已在瞬间消无影踪。
“打开护盾，启动武器系统。”
夏恩坐到指挥席上，金色长发束在脑后，如同阳光流泄而下。
“进行舰外通讯请求。让我们看看，是谁胆大包天，敢打我的主意！”
雄虫的守护场倏地散开，冰蓝的双眼笼上一层冰霜，强烈的杀伐之气铺展卷出，满满都是势不可挡的雄劲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