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八章 腊八

凝寒迫清祀,有酒宴嘉平。

每到一年腊八,京中家家户户不论贫富都会在这数九隆冬的时节里,煮好腊八粥,摆上肉酒以祭祀百神与祖先,以求福佑。

容潜自五军都督府衙门出来时,天又开始飘起小雪。

隔了条街的民宅小院中传来祭酒的唱声,伴着叮叮咚咚牙板敲击,还有大人孩子的说笑。

他来到栓柱前解开马匹缰绳,随手拂去鞍上落雪,却听身后有女子轻呼与孩子嬉闹声靠近。

容潜回过身,见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手中拎着一提用油纸包住的酥饼,一面同身后母亲招呼着,眼不看路地朝他冲过来,直到他母亲惊呼提醒。

男孩一回头忽见面前有人,立时吓得收住脚,却一个不稳跌坐在积雪上。

他母亲匆匆赶来,见容潜一身装束打扮不由吓得神色大变,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搂过儿子到身后,便对着容潜磕起头来。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孩子不懂事险些冲撞了您,还望您大人有大量网开一面,莫与孩子计较……”

女子手中食盒掉落在地上,里头一只阔口青瓷大碗翻滚出来,混杂着红豆、栗子、枣泥、杏仁的腊八粥便打翻在洁白的积雪上。

容潜一愣,想起今日是腊八。

女子还在不停磕着头,那男孩却像是吓傻了,偎在母亲身边满眼惊惶地看着他。

容潜自荷包中摸了快碎银出来,蹲下身轻轻放在男孩身前,随即转身牵过马匹径自离开。

他记得幼时母亲总会在腊八这日一早便端来一碗赤沙色暖粥,可是他不喜甜粥,总是想尽了法子躲开。

再后来跟着道真四处游历,他已有多年不曾过腊八了。

容潜没有上马,放开了缰绳在覆满白雪的大街上缓缓走着。

街上有不少人拎着食盒走亲访友去送粥,年关将近的味道已越来越浓。

容潜不由想起程曦。

她是爱喝甜粥的,想必今日会同家人一道围坐喝粥,热热闹闹祭祀祖先。

……却不知那日梅林的事,她还气不气?

容潜漫无目的走着,待到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已然站在揽禅寺街上。

他怔怔看着街尽头宝瓶胡同的巷子,巷子底隐约可见三间五架金漆大门,门前有车马一二。

“爷?”

装扮成挑货郎窝在街角的撒木用手顶了顶头上斗笠,错愕地看着眼前容潜。

世子爷怎得忽然出现在这里?

容潜回过头,见撒木穿着一身破旧厚重的老棉衣,双手笼进袖里缩在街角,面前放着两只针线篓子。

若是斗笠遮去他那张脸,看上去果然便是个寻常挑货郎的模样。

容潜略略扫了眼四周,继而牵着马缓缓走过去,垂眼看着篓中各色七彩绣线,道:

“此处只你一人。”

这样未免太过招眼。

撒木微微拉低斗笠遮去半张脸,伸手捣鼓着身前的针线篓子,压低声道:

“您放心,侯府每日有几个娘们拿了针线帕子来卖,属下在这里不会惹人疑心。”

撒木是兵护卫,月例银子收一些帕子抹额等小物绰绰有余。

容潜沉默一息,道:

“今日早些回罢。”

想来程曦不会在这种日子随便出门。

他牵过马缰转身,却听撒木在身后低低道:

“……方才您来之前,那个姓王的表少爷刚带着酥饼与佛果去了程府。”

佛果是每年腊八寺庙施粥时供佛的果饼,通常会派送与求愿香客,人们常拿来做腊八的回礼。

王骞带这些东西来,可见程家给他送了粥去。

容潜脚下微顿,随即翻身上马扬鞭轻叱一声便纵马回了静安胡同。

白青涯正在府里等他。

“世子,那边派人来了两回,说今日祭祖,要请您回去一趟。”

容潜大步走入书房脱下身上水貂大氅,神色淡漠道:

“侯爷醒了?”

白青涯默然。

容潜曾说过,除非是苏靖醒来,否则无论承恩侯府派何人来、说何等事,一概不必理会。

况且近日因着承恩侯府接二连三的出事,魏氏此时派人来找容潜回去,无非为了银子之事,再无其他。

白青涯便将此事揭过,同容潜说起各地几处产业年底对账的事。

容潜一面听他说着,一面走到桌案旁铺开纸打算写字,却见桌上放着一个食盒。

“是何物?”

白青涯闻言忽然想起来,忙道:

“今早您出门后不久,道真先生让白云观一名小童送来的。说是今日腊八,给您送了腊八粥过来。”

容潜微微皱眉,直觉便道:

“让人收……”

他忽然一愣。

白青涯不明所以,却见容潜怔怔片刻后放下纸,从食盒里取出一盅描金粉彩福禄纹瓷盖碗。

白青涯不由道:

“这粥已经冷了,您若要喝的话便让人拿去厨下热……”

话没说完便见容潜已然端起碗喝了一口。

冰冷软糯的粥混着鸡丝绒、香菇、腊肉、青豆等物,却是南方多见的咸味腊八粥。

容潜眸中不由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他放下粥,吩咐道:

“拿去热了。”

说着将铺开的纸又收了起来,转身去书架上取来《海图志》坐到桌案后看起来。

那日中午容潜便只用了那碗腊八粥,午后白青涯去书房时,见容潜正拿着《海图志》比对舆图,桌上那盅碗空空如也,可见容潜将粥都喝完了。

白青涯自怀中取出容潜吩咐他找的东西,道:

“世子,这是工部虞衡清吏司那边悄悄送来的,军需库与硝磺库从前没有造过军船,只杂造局曾为皇家造过游船画舫。若比照那个经费往上添加了算,每艘军船的花费大约在三千两银子左右。”

他说着将一本小册子递过去。

容潜接过册子没有看,目光依旧定在舆图上。

按福建与江浙沿海的海线看,再从《海图志》上记载来推算,平王至少要造二十艘军船才足够他实施保驾护航之策。

若一艘军船花费在三万两,那么二十艘军船便耗去了至少六万两。再加上征兵、建营、围涂、造器……看来平王是打算自己掏银子垫的。

他想起何琨信上所说,推算如今安之应当已经到了福建,极可能已与平王见上了。

“将苏铎与沿海官员勾结买船出海的消息散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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