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叫诺德的人

面前的景象化作碎片,和喝酒喝断片了似的。

克劳利拼凑一个个片段,勉强得知:自己在逃跑路上,某一处路口突然决定与塔那督察分头行动,两人就此分离。

随后的记忆更加混乱。目睹「最后宴会」之兽来到云朵边沿,踢开门旁横七竖八的尸体,打开地板,跳入空旷的地下室。

待到震动从脚窜上头颅,克劳利的视线终于清晰过来。从房间洒下的光芒足以照亮空间,他环视周围,发现此处有床有工作桌,桌子一侧的墙面上贴满了照片与文档,以铁钉与细线相连。他凑近观看,行走途中发现身上有事物在摇晃,低头,一沓简单装订的纸被抱在怀间。

他就着微弱的光,拿起观看。草草看过几行,发现是一则童话故事,长得要紧,不太能立刻看完。

他将草稿塞回怀中,端详起面前贴满小物件的墙壁……

——

在注视下,诸多泛黄的照片会将岁月的颜色传染房间,导向过去的回忆。

克劳利的目光在其中游弋。它们多为某些案发现场的照片:看上去像是被锐器削上千万刀的地板与墙面,被大火焚尽的建筑,尸横遍野的街道……

——

震动再次从脚底窜向头顶。地下室屋顶不断抖落灰尘,还有裂纹在其上延展。这是巨兽的脚步,即便它被无数钢铁的哀嚎与建筑塌陷细碎的声响掩盖。

它似乎在此处区域踱步,它在寻找着什么。

火速爬出地下室无疑是明确的抉择,不然待会被埋起来就难办了,唯一的好处是一条龙下葬省了丧葬费用。

督察克劳利用腋窝夹着那一沓儿童故事,爬上脚手架,将头探出地下室入口。这里居然是一处有房子模样的建筑,四四方方的房间。床上有凌乱的被子,落地钟的钟摆摇晃,

然后,他的眼神穿越房门与客厅窗户,与一根粗大的触手对视。

他以最快的速度将头缩了回来。看了看身下的房间,既不想下去呆着也不想上去逃跑。

就这样僵持许久,直到栖身的梯子开始有规律的抖动——巨兽离开了。

克劳利颤颤巍巍地再次探头,只看见对面的街道不复存在,巨兽的蹄足抬起又落下,能看见它的触手正在张扬地舞动着,像是在空气中抖落些什么。

他转移了阵地,从地洞入口来到了窗户底侧——找了处视野更开阔的地方,持续窥视外界的情况。

巨兽仍旧推进着,身躯上突然闪烁起刺眼的光芒。克劳利眯起眼,顺着光芒的轨迹一路追踪,直到窗框遮蔽视线。这些光芒来自东区城区的方向。大抵是云端城的防卫措施,可惜对巨兽毫无作用。

被击中的躯干冒出青烟,有一处伤口正对克劳利所处的窗口。他得以仔细观察。那处伤口被高度集聚的刺眼光芒烧灼、碳化,却在几番扭曲后完好如初。

猩红在伤口处涌动,涌动。

——

以它者的视角旁观,让克劳利少了几分恐惧,多了几分客观。过去遇到恐怖的事情时,他通常还会主动让自己进入这种状态,如此,他得以有闲情逸致分析窗外的巨兽。

剥开层层红光,这只「最后宴会」之兽并非同巫女小姐所述一样:会散发诱人的气味,身躯上似乎也没有诸多深陷满足的面容。可那足以遮天蔽日的磅礴身躯与肆意挥动的触手们又使得面前的生物难以证伪。

巫女方才又说,一种名叫恶魔的生物可以变成这幅模样。恶魔这生物,同自己过去知悉的形象居然相差无几。这给他一种奇妙的感觉,在皆为陌生的世界里突然冒出一样熟知的玩意,准没有好事。

整处区域似乎只剩下两个活人,自己和塔那。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是两人其一大抵就是巨兽的目标。或许,这也是过去的自己提出分头行动的缘由……

思绪中断,他的鼻尖传来一股诡异的香。是过去的味道。

——

督察克劳利持续盯着面前的巨兽。巨兽不再有冲刺的势头,天空中的飞蛾集群不再自杀般往巨兽身上飞去,世界陷入了僵持。

他的手在身上摸索,一把枪,一只匕首,一个铁盒。完全想不到有什么用途。他就此起身,步履谨慎地摸向门口,一步,又一步。摸到门把手无疑是过程中振奋的时刻,他小心地扭动……发现,扭不开。

并非门的问题。

他的手似乎固定在门把上,没有开门——那便扭动——没有开门——那便扭动——没有开门——那便扭动……他缺失了拉开门的动作,像是故障的机械人,陷入了逻辑的闭环。他重复着,眼前逐渐模糊:是瞳孔失去了聚焦。

香气在鼻腔间萦绕,将眼前的景象带往未知。

门似乎被拉开一条缝隙,克劳利的眼看见了一线光明,可除此之外的地方,全部陷入纯粹的黑暗。

忍不住将眼睛贴近一线光芒。外界果然有不同于光的景象。

孩童在父母的臂弯中、脚边、床上的身侧嬉闹。父亲身穿挂满勋章的衣服、独穿一条内裤、单薄的便衣,母亲穿着粗麻布衣服、装饰艳丽的礼服、护工的制服……不同的时刻在同一房间,同一时刻共同上演。面庞做出的微笑表情与眼球过滤血液流出透明的眼泪产生重影,无数次大笑与哭喊的声音重叠着,回荡在房间中。

克劳利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他试图将缝隙扩大,更接近那幅景象。妄图伸手的瞬间,他感到强大的阻力覆盖着整个身体。如同被粘在胶上的鼠,周身的黑暗黏住了四肢,怎么用力身躯都难以前进分毫,反而更加远离那道光芒——那道将他与一家三口的热闹景象连接起来的狭窄门扉。

那线光变作分割空间的界限,变作黑暗之中的一道豁口,最后变作遥远的一颗星,消失在视线中。

眼前一片黑暗,克劳利突然觉得自己正闭着眼。眼皮接受电信号张开,被刷过石灰的天花板映入视网膜。

他起身,环顾周围。

——

似乎和方才见过的房间一模一样。不过少了很多事物,木质的床头柜、常亮的银色烛台、地上花色美丽的地毯,全部不翼而飞。

这里并不是在“记忆房间”见过的飞艇屋子。眼神掠过窗外时,克劳利看见石制的大街与建筑。此处是云端城“西区”,富人群聚之地。

他思索着窗户玻璃上那幅隐约的面容,和自己长得毫无相似之处。

——

现在的情形像是套娃,克劳利看自己的过去在别人的记忆里观察这一切。

督察克劳利正房间内不安地奔走,在寻找着什么。他看见了方才窥视房间的地方,一处能容纳孩童身躯的小铁柜。将柜门拉开,光芒进入,其中空荡荡的。

柜子底部铸着一段文字,他用手轻轻抚摸,逐字将其读出:

“云峰孤儿院所有。”

孤儿院。

他反复抚摸着这几个字符,若有所思地嘟囔着一个名字:“诺德·费舍尔……为什么,你的记忆会在我的脑子里?”

身后的房门被猛然踢开,克劳利还没来得及回头,莫大的力道便将他压制在地面之上。两位冲入房间的壮汉将他死死钳制,一个声音从门口飘来。

“开始治疗。”

克劳利觉得那声音很普通,身体却不自主地毛骨悚然。眼皮眨动几下后,他发现自己被皮扣与束缚带固定在床上,周围的白得刺眼的房间。

“姓名。”

“德拉科·莫德里奇。”

“不,你叫诺德·费舍尔。”

两侧突然冒出蒙面的人。他们手持针管,针尖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被缚的手臂上传来刺痛,液体注入身躯,“德拉科·莫德里奇”几个字符被冲散成难以复原的颗粒。

“你没有父母。”

又有刺痛传来。身躯在猛烈挣扎,床榻吱吱呀呀地惨叫,那些房间中的虚影,那些存在心底的过去,那些只得窥探的美好……

海浪在拍击岸边的沙堡,那是他无数个夜晚渐渐搭起的记忆。

“那些全部都是妄想。诺德,你要忘却它们。你要将它们打败!”

痛苦深入骨髓,清洗的感觉淌过身体每一处角落,先是物理的痛苦——身体痉挛,针刺的错觉不断加剧,随后精神哭喊,挣扎在脑中的洪流。

他想要彻底沉入过去,可但凡回忆所及之处,记忆变得模糊不堪。不能再被毁坏了,要停止回忆,可停止了回忆,自己又是否存在于这个世界?

此刻,似乎只有呐喊能证明自己的存在。

声带闭合,气息急促。当声音将要冲出喉咙的时刻……

“砰,砰,砰。”

枪声炸响,督察克劳利的瞳孔骤缩,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

恐惧。诡异的气息没有唤起欲望,而是恐惧。

——

克劳利没有喊出声,他将呐喊咽下肚子。枪响回荡在云朵边沿,巨兽也同样听见。它向着响声的源头狂奔,像只愤怒的刺猬。身上的触手们横向伸展,摧毁了街道上的所有建筑,五颜六色的光芒再度从远方袭来,却无一对巨兽造成阻碍。

前方是一处大坡。云朵平台在边缘收束,抵达向下收束的边缘前都是人们居住的地方。

他站在巨兽开辟的道路上,似乎看见了塔那小姐。

塔那小姐身旁空荡荡,她对着空气开了枪。此刻感觉到陡然急促的震动,她夺命而逃,却被极巨的震动绊倒在地。她又挣扎着爬起,。

巨兽吼叫,声波破碎了前方的建筑,也差点让督察克劳利丧失听觉。他摸了摸自己耳际,些许温热正在滑落。

他没管那么多,顶着剧烈的耳鸣,一个念头攥住了他:要救下塔那小姐。无疑是这样,即使在观察,克劳利也能感受到这澎湃的想法。

他开始了奔跑。

喘息,剧烈的气息在胸腔间流转。翻过一面墙,滚下建筑的废墟,被无数尖锐划伤,他不断呼喊,发出动静,希望借此吸引巨兽的注意。巨兽行过之处残留着恐惧的气息、看似猩红的迷雾,干扰着他的前进。

奔跑过程中,他带着喘息呼唤着一个词语。

“哥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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