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世情薄,便是银子在谁那儿,笑脸向着谁。不论背后怎么样,眼前还是受用的很。

厢房里点着大江国男子惯常用的龙涎香,黄梨木雕花八仙桌上摆放着甜白釉雨中烹茶景茶壶和八样小碟。

聚宝斋金老板穿着一身五福捧寿大襟袍,腰身富态流油,站在厢房门口笑盈盈地等着陆白羽大驾光临。

“金老板,留了什么稀罕宝贝给我?”

“不稀罕,哪能叫您来呀?咱做点小本生意,可不能说胡话,得罪了您这样的贵客。”金老板眯着眼,朝琳琅瞟了个风流的眼色。“呦,琳琅姑娘,才小一阵子不见,益发水灵了。”

听闻旁人赞琳琅,陆白羽喜滋滋的,琳琅的确是人见人爱的宝贝,就是对他的态度总是这么难以捉摸,忒挠心了些。“还不快拿出来,品完了宝贝,我还要带琳琅去集市转转。”

“大少爷先坐下歇歇脚,喝口茶,我这么就下去拿来。”金老板长得喜气,不仅腰身富态,面庞更是富态,开怀一笑,两只眼睛就眯成一条缝。

小张五忙伺候上了,给陆白羽斟了杯茶,还不忘跟琳琅说两句。“琳琅姑娘,吃这杏脯,早上刚从蜜杏斋买的,酸酸甜甜,开胃回甘,姑娘们都爱吃这个。”

陆白羽才喝了三口茶的工夫,金老板捧着一只长条形的锦盒小心翼翼地跨进门槛,把锦盒放在八仙桌上。

长条形锦盒打开后,放着一只青花缠枝莲纹压手杯,丰底,圈足,内外青花装饰,杯心单圈内饰双狮戏球纹,工艺精细,古朴敦实,色泽深翠,不可多得的宝贝。

陆白羽扫了一眼,又押了口茶。

“青花缠枝压手杯,不错。”

金老板正欲滔滔不绝开口讲述这压手杯的工艺,陆白羽拉着琳琅起身,“走吧,带你去集市转转,给你买串糖葫芦吃吃。”

金老板诧异地盯着陆白羽,右手稍微伸了下挡了挡陆白羽的前路。“陆大少爷,这,不入您的眼?”

陆白羽耐着性子,道:“确实不可多得,只是我这小半年来,从您这聚宝斋少说也淘了八个杯子了,各个精工细作。这雷同的物件多了,也就是个摆设,难免就乏了,罢了罢了,今儿我走了,下回有新玩意儿再找我。”

“陆大少爷……话不可以这么说,怎么能是雷同的物件呢,您在看看这花纹,青花如此深翠,难能可贵啊……”金老板眼看着到手的鸭子就要飞了,竭尽全力想挽回。

陆白羽前脚刚跨出门口,金老板后头就瘪了瘪嘴,忍不住下了最后的本钱。“陆大少,您且留步,我聚宝斋还有压箱底的一物,您肯定没见过,您要是这么走了,没准儿就被其他人给相中了。”

琳琅回头正对上金老板贼溜溜的眼圈儿,陆白羽被他这一句,还生生勾起了兴趣,前脚从门槛里踏了回来。“你要是唬我,这聚宝斋,决计不会再光顾了。”

“必定必定,要是我敢唬您,我聚宝斋的牌匾就让您砸了,我也无话可说。”

陆白羽道:“还不快呈上来瞧瞧。”

金老板神秘地压低声音,凑在陆白羽耳畔。“这物说来很悬,见不得光,不能被其他人看到。陆大少爷,跟咱往内屋走走。”

金老板领着陆白羽和月琳琅朝聚宝斋后院走,走过开阔的天井,聚宝斋库房门口守着两只石貔貅,但凡有点财权的大户都爱用貔貅镇守,取了龙九子只进不出招财进宝的好意头。

聚宝斋藏宝阁的大门特别质朴,不着雕花,不着金箔,乍看之下极不起眼,只在两扇门中间横插着一把白铜双喜锁。金老板小心谨慎地摸出白铜钥匙,厚重的实木门后,又是一道青铜铁门,挂着一把麟趾呈祥广锁,待金老板一一打开后,才把陆白羽和月琳琅引入了藏宝阁的正厅。

琳琅满目的藏品分门别类地收藏在沉香木雕花收藏柜内,每件藏品都慎重地藏在锦盒里,锦盒外缘贴着藏品的名字、年代。

琳琅眼神跟随着一件件珍贵的藏品,口中轻轻念着:“五牛铜枕、鱼鸟纹彩陶壶、三彩天王俑、素命镈铜镈、“妇好”铜鸮尊……”

陆白羽看向金老板蔑视道:“金老板,这么多好玩意儿都收藏在藏宝阁里,尽拿些瓷器来对付我,可见你是不想跟我再做生意了。”

金老板快步走在前面领路,回头不忘解释下。“哪能啊,我介绍给陆大少爷的,可都是一等一的宝贝。”

走到大厅尽头,有一处一人高的小门,门上依然挂着一把锁,这把锁和之前两把不同,全无装饰和图纹,但是琳琅瞟了一眼就看出这是一把暗门密码锁。金老板费尽心思到底要卖什么好宝贝?

金老板以肥大的身子挡住了陆白羽和月琳琅的视线,猫下腰,杵在门口开锁。

陆白羽和月琳琅对视了一眼,料想金老板一大腹便便的生意人,也闹不出什么谋财害命的歹事来。

沿着一人高的小门入内,陆白羽身姿昂长,只好半弯着走下台阶,琳琅跟在陆白羽身后,走入这间四面密闭的地下室。

陆白羽道:“金老板,你这关子卖得真是费尽心思。”

“陆大少爷千万别急,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这件宝贝您是要看了不满意,这楼上的宝贝随您选一样带走,就当跟您赔礼道歉了。”

金老板表现出十二分的诚意,更是让陆白羽的心栓到了嗓子眼,到底是什么样宝贝值得阅遍古今的聚宝斋老板如此煞费苦心?

金老板从墙上壁画的暗格里取出一只手掌大小的四方锦盒,锦盒内放着一块折叠整齐的素白绒圈锦,金老板谨小慎微,一丝不苟地打开素白绒圈锦,一张似纸不是纸,似布不是布的东西,上面依稀画着古怪的图案。

陆白羽和月琳琅走进细看,那图案模糊难辨,看不出是什么,甚至看不清像什么?只是金老板解开这宝贝真面目的时候,所有人都带着肃穆凝重的心情,仿佛那是一件沉重的心事,有待揭开。

陆白羽吁了口气。“这是什么?”

琳琅心里颤颤一抖,身上好像爬上了无数只蚂蚁,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是浑身不舒服,但是眼神却怎么也移不开。

“据说,是张藏宝图。”金老板故弄玄虚,“画在人皮上。”

陆白羽骇然一觑,这蜡黄的像纸一样的东西竟然是画在人皮上的藏宝图,当下,既有些惊慌,又有些兴奋。“藏宝图?这小小一张,画着些看不懂的图纹,金老板未免太信口开河了。”

“哪能啊,骗谁都不能骗您。”金老板压低声音,好似要说一桩秘闻。“的的确确是藏宝图,只是这图不全,只是其中一张而已。”

陆白羽问道:“还不快拿全了,难不成,你还一张一张卖?”

琳琅不理会陆白羽和金老板在那头唠嗑谈生意,她收起不宁的心绪,兀自仔细看着这张画着图案的人皮,隐隐约约感到心里卷起了一阵风暴,整个内脏都要被搅得四分五裂,喉咙登时涌起一阵泛酸,她连忙用手绢捂住口。

“琳琅,怎么不舒服了?”陆白羽慌忙揽过琳琅,推开金老板手里的人皮藏宝图。“姑娘家看到这些,难免害怕,你要是不喜欢,咱们就走。”

脚下如灌了铅,一步都迈不开。琳琅深深吸了口气,此刻思绪是混乱无章,只有一个想法灌入她心里,她要这张人皮。“羽哥,无妨的,只是早上吃多了些,有点积食。”

陆白羽扶着琳琅的手,眼里是说不清的关怀。“不舒服别忍着,我带你瞧大夫去。”

金老板见陆白羽此刻完全对他的藏宝图失了兴致,只好继续死马当活马医说道:“这张人皮藏宝图,我可是费劲千辛万苦才得到了一张而已,陆大少爷恐怕鲜少在江湖中走动,故而不知道它有多珍贵。”

琳琅睃了眼金老板,道:“金老板,说下去,琳琅想听。”

金老板沉声道:“大江国开国之初,各族混战不止,朝堂动荡,开国皇帝怕尉迟家的后人难以应付多舛诡谲的政局,深恐国业将来难以为继,故而将足以挽救一个国家的财力藏在了华夏大地的一处,这张藏宝图便是画着龙脉的所在。传说皇室中人,为了怕藏宝图落入居心不轨之人手中,故而将藏宝图分割成了十八块。龙脉下的宝藏可以挽救一个国家,也可以吞灭一个国家,如今就看藏宝图在谁手中,谁便能取而代之。”

陆白羽嗤笑了声。“故事很动听,却没什么新意。既这么好,金老板为何要卖给我呢?不如自己收集起十八张人皮,自立为王,开创盛世,岂不更好。”

金老板自谦道:“这话咱可不能乱说,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做做小买卖还成,哪能去找什么宝藏啊。”

“我对藏宝图没什么兴趣,但就听你的故事,倒是颇有几分意思在。”陆白羽富家少爷做派,开口问,“出个价。”

金老板收起素白绒圈锦里的人皮藏宝图,露出一口金牙,满脑子打着如意算盘。“分文不取。”

“还有这等好事?”

陆白羽不敢相信,等着金老板的下文,果不其然,金老板说道:“若传闻是假,金某人做生意素来铁齿铜牙,定不能让陆大少爷亏咯,若然传闻不虚,陆大少爷有幸收齐藏宝图找到龙脉所在。那么金某只要这龙脉中财物的两成而已。”

陆白羽道:“两成?若真是龙脉,两成,恐怕就能让金老板圈地称王啊!”

金老板笑逐颜开道:“这么说,这生意成了?”

陆白羽出身巨贾,对龙脉不龙脉,能不能当皇帝这种浑话完全没兴趣,但是眼见琳琅似乎对这藏宝图有些上心。“成,两成就两成。”

跨出聚宝斋的大门,太阳已经压在头顶上了,初春的晌午正好是温温吞吞的日头。

琳琅不知是在暗室里待得久了,还是见到人皮藏宝图时情绪出现了些歇斯底里的波动,偶尔有点头晕昏沉,脚步虚浮无力,跨出门口的右脚绊在聚宝斋高企的门槛上。

陆白羽回首看琳琅,只见她脸色僵白,整个人重心不稳,他整个心陡然揪起,大步流星地跑过去也来不及了。

琳琅被突如其来的一绊惊了下心,可身体的方向却从落地转而被拉到了一旁,撞到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她讪讪地仰起头,那是一双悦目锐利的眸子,浅浅的一圈赭色的光泽,就像烛火跃动般炽热。可这个人的表情很冷漠,嘴角凝成了一个刀刻的弧度,身材高峻,琳琅只是撞到了他的肩窝,肌肉坚硬,那结结实实的一撞让琳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阵痛。

只是一刹那的相视,琳琅的颤抖之感从脚心直冲上了天灵,此人立于眼前,如玉山将崩,色若春晓,犹如山上松,江上峰,卓尔不群,眼泛寒星,剑眉若刷漆,威风凛凛,傲气纵横。穿一身越罗衫袂迎春风,腰佩玉刻麒麟腰带红。若不是亲眼所见,绝想不出人间还有此等倾城倾世的尤物。

“对不住,对不住。”琳琅屈膝向他一福,她这一绊,正好绊在这个冷漠如冰的男子怀里。

男子不露声色,掠带轻蔑了瞟了琳琅一眼。莽撞的小丫头,脸色赧然微晕,一袭浅藕色雏菊绣花衫,衬了月白碎花裙,犹如水中浮萍,虽则淡然柔弱,却素雅比之流霞更为清丽。

只是这随意的一眼,晃动了他的心神,羞赧红晕之下,眼眸坚毅清澈,是不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他的冷,带着通体的冰,只是那短暂的一触,琳琅顿感心惊胆战。她素来大气,泰山崩顶都能不变色,唯独此刻心如鹿撞,快步走向陆白羽身后。

“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姑娘,故意在你面前露脸啊,忘川兄。”洋洋得意的声音从晋昌坊大街摇着骨扇走过来。

金老板一看是大客户光临,忙不迭一阵风似的小跑。“国舅爷,今儿个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大摇大摆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大江国皇后的嫡亲弟弟,从一品成国公王永玺的公子,人称长安城小霸王王世敬。王世敬仗着当朝皇后亲弟弟,成国公嫡长子的名号,为人肆意横行,仕途上毫无建树,故而尚无一官半爵晋封。

朝中年纪相仿、品级略微低下的才俊,因着成国公的关系,礼数客套上倒也敷衍着王世敬。

陆白羽把琳琅护至身后,见到王世敬端着一脸平和的笑意。“金老板好介绍,尚有一直莲纹压手杯等着王国舅掏银子呢。”

王世敬与陆白羽素来在古玩收藏上较劲儿,今儿你买了一只莲纹压手杯,明儿他买一对冰种翡翠玉如意,怎么贵怎么着。王世敬人称小霸王,不仅霸道,还喜欢占便宜,每次来聚宝斋,不仅要求砍价以后再打折,还要顺道儿再带个附赠品回去。

金老板这心里头的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他更偏爱陆白羽这种说一不二,腰杆儿挺直有钱又诚信的富家少爷。

王世敬骨扇摇得轻快,说道:“陆公子,小半个月不碰头了,你淘着什么好宝贝了,可别藏着掖着,拿出来一起品鉴品鉴。”

“今儿,没什么收获,聚宝斋倒是新进了不少稀罕物件,还是留着王国舅这等权贵富足之人品鉴。”陆白羽话意分明,聊完了这一茬,就准备带着琳琅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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