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牙子俨然不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物:“殿下是想问,康王殿下为何要派我监视你?”一语道破盛子萧心中之惑。
盛子萧赏给他一个“不错”的眼神。但因气血不畅,又猛烈的咳嗽起来。转眼,嘴角便多出两条血痕,流动的鲜血先是凝成水珠模样,再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浑白的底色,猩红的配色,极是触目惊心。
看到眼前人这副苟延残喘的模样,小牙子甚至有些怀疑,即算自己不动手,这位皇子恐怕也难活过今夜。
正是这份莫名的怀疑让他戒心骤减,他决定满足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愿:“康王殿下怀疑斯先生手里有一张碟网。”如实答道。
“这样一说就都能解释得通了。”盛子萧既有释然也有失落:“想我一个无权无势又不得圣心的皇子,哪值得康王兄用你这样一个高手来监视?呃,不过……”一惑刚解,再生一惑:“我怎么不知道有这样一张碟网?”
盛子萧深深地深深地望着小牙子:“能否麻烦你好人做到底,再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给我讲讲这张碟网的情况?日后,我也好托梦给斯先生,告诉他我是因他而死。”
小牙子一愣,道:“没有。”
“什么?”盛子萧不解。
小牙子语速加快:“没有证据。”
“这个回答可不怎么样。”盛子萧爽朗一笑,见小牙子眼中流露出不耐烦,愈发认真的同他数说自己的道理:“你想想,你若是我,你听完以后难道不会疑惑‘这个没有证据,究竟是没有证据证明斯先生没有谍网,还是没有证据证明斯先生有谍网?’我多思多虑惯了,带着这样的困惑去死,定然要死不瞑目的。你好人做到底,痛快给我一个答案如何?”
聊话至此,小牙子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原本平静的神情又过激到一如武斗时的凶狠:“你在拖延时间……”一面说,两只眼睛一面警觉地四处张望:“在等他们来救你?”
“他们?”对于这个怀疑,盛子萧卸下笑容,一本正经的嘲弄道:“斯先生还是舒伯?”
这满是讥讽的一问,顿是提醒了小牙子。
潜入穆王府之初,为保身份不被人识破,他暗中观察并试探过府中所有人,证实穆王府内拳脚功夫最厉害的,确是穆王本人无疑。至于同穆王有关联的,除戚将军及其独子戚小将军对武学有研习外,这位长年遭受冷落的皇子身边并不见任何江湖人士。如今,戚家父子驻守西疆,已然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指望不上。
今夜,只要自己不生恻隐之心,穆王之死便成定局。
小牙子稍稍松懈了一分,加上他又是一个江湖人,哪怕投身庙堂,却也还是一个容易比纯粹的朝中人更珍惜侠义心肠的半路爪牙。
所以,这位目光凶残但心性还不算凶残的江湖暗探,再一次说服自己满足对手的死前遗愿。
“没有证据证明……”良心未彻底泯灭的江湖人握紧手里的小刀,缓缓说道:“有这张碟网存在。”
“也就是说,”盛子萧伸出右手擦了擦嘴角的血丝,一脸惆怅:“我死了以后,也不必托梦给斯先生申诉啰……嗯,冤有头债有主,我这个同仇家索命的梦只能托给康王兄了……”
“殿下想托梦给谁,尽可去托,不必与我细说。”
“听你这口气,”盛子萧笑望着重新将刀举起的小牙子:“你是要动手啰。”
“得罪了。”
话毕,刀光剑影起。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也结束得猝不及防。随着一股血腥之气呈井喷之状,肆无忌惮的冲进这清冷空荡的暗夜,是刀子清脆坠地的声音。很快,一个身影不见挣扎不闻叫喊的倒下了。
“怎么处理?”浓黑的稠色中,一个年轻男子毫无感情的问道:“庖丁解牛?”
说他年轻,指的并非年龄,而是声音。因为这个突然出手的男人一身夜行衣,蒙着面,只露了两只眼睛在外,根本看不清相貌年龄。
稳坐一旁的盛子萧没有理会同伴的问题,怔怔望着地上那个再也不能动弹的人,嘴角轻轻张合,倾耳侧听方听到四个轻薄无力的字:“一剑封喉……”
年轻男子古怪的望了他一眼,因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干脆懒得再搭理。提起手中的剑,将沾有血污的剑锋在尸体身上擦了擦,擦完,这柄看起来有些轻飘的剑被十分利索的插入腰间。
原来,此人手中所持之剑是一柄软剑,腰封正是替剑量身打造的剑鞘。这样精巧的兵器,在江湖上并不少见,但还是忍不住要替制造了这个剑鞘的人赞叹一句。因为剑身没入腰封后,剑柄头上那颗深蓝色宝石恰如一个腰扣,完美贴合到令人瞧不出一丝破绽。
手法实在精妙。
江湖中能有此奇思妙想又兼备这份高超技艺的人,唯有一个被同道中人唤为冷菩提的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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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高手。
在空空道人的高手排行榜上,冷菩提以一招快至无人能及的“一剑封喉”稳坐榜首多年。传闻中此人甚是古怪,武功天下第一,却不收徒;所做兵器奇巧无比,却不售赠。更重要的是,十年前此人便退隐江湖,除了空空道人的高手排行榜,再不曾有过他的任何消息。所以,后又有人传言,说他练功走火入魔,已于多年前死在了自己亲手锻造的利刃之下。
如今看来,传言的真伪,很有待考究。
盛子萧的落寞终于消散了,他动了动胳膊,心里仍有几分不甘:“这么个高手怎么就让你给一剑封喉了呢?”
“师傅不是说过,只要能做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再厉害的高手都不足挂齿。”他的同伴很冷静的给他分析道:“何况,你眼里的高手,未必就是我眼里的高手。”
“话是没错,但这个人使的是灵犀拳法,灵犀宫在江湖中的地位可不低,其掌门人张灵起更是常年被空空道人选入高手榜,听说,最近三年他的排名十分稳定,一直是第七。说他的弟子不配为高手,不觉得你的话有失偏颇吗?”
“龙生九子都各有不同,谁说名师就一定能出高徒?”
“这话也没错。”盛子萧费力的站起来,慢慢走到尸体旁边,从尸体一侧拿起那柄小刀,细长的手指敲着刀柄处的“乌”字,道:“玲珑刀,削铁如泥,是灵犀宫用重金采购的玄铁特制。据我所知,此刀只有三类弟子才有资格佩戴。有望继承掌门人衣钵的嫡传弟子,刀柄处刻一‘灵’字,此为第一类;天资聪颖,武学修为出类拔萃,可光耀门楣者,刀柄处刻一‘犀’字,此为第二类;武功上乘,唯师命是从的死士,刀柄处刻一‘乌’字……”
“灵犀宫已为康王所用?”年轻男子一把夺过盛子萧手里的小刀,眼中透着一股稚气未脱的活力,此刻,它的精力全部集中在刀柄的字上,难得认真:“以我对灵犀宫的了解,张灵起并非贪图权势之辈。”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此事便有两种可能。第一,你识人不明,被假象蒙蔽,张灵起其实就是一个贪图权势的江湖败类;第二,你所言属实,是这小牙子背叛师门,私下投身康王府。”
“呃……所以呢?”
“所以……算了,反正同康王争皇位的又不是我,哪一种都与我们没有坏处。我说,”盛子萧笑着拿脚踢了踢地上的尸体:“你能不能念在他满足了我所有好奇心的份上,不将他庖丁解牛?”
“你是知道的,比起动脑我更乐意动手。你若不喜欢我的处置方式,那就留给你身后那个人吧。”
说罢,年轻男子收起小刀,一个轻功飞起,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叫不爱动脑,明明就是动了也白动,真不明白师傅他老人家怎么就把‘一剑封喉’的招式传给了你?”盛子萧双手环胸,歪着脑袋望天揶揄。
可揶揄的快乐还未品尝够,黑影去而复返:“哦,原来你刚才想那么久是在嫉妒我?”
盛子萧惶然一退,伤口被牵扯,痛到他龇牙咧嘴,又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算了,跟一个病秧子计较,我胜之不武。”说完,嗖嗖两声风响,又飞走了。
这一次,盛子萧相信他的好师弟是真走了。因为斯先生已穿破黑夜走到了眼前。他抬眼望着斯先生,心里默算着他的脚程,最后认定斯先生是听到了自己与师弟的对话,所以,对于眼前这一切,他没有解释。
斯先生果然对地上的尸体丝毫不上心,他看着盛子萧满身的血浑身的伤,心痛如绞:“怎么伤得这么重?来之前,你不是说只做做样子?”
盛子萧认错态度良好:“我若不那样说,你会同意我只身前来?”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无言以对的斯先生沉默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深棕色小瓶,扒开塞子,从中倒出一颗黑色药丸,转而放入盛子萧手上,示意他服下。
盛子萧乖乖照做后,气息果然顺畅许多。
“那个人呢?”见盛子萧有所稳定,斯先生开始环顾四周,目中有火:“那个人是怎么保护你的?”
那个人,毫无疑问指的正是从刀口救下盛子萧的黑衣人。
赶过来时,那个人与盛子萧之间的对话是听了些,但对此人,斯先生还是相当的陌生。当他一身夜行衣,脸蒙黑巾一声不吭的现身穆王府,再到他瞒住所有人悄悄把盛子萧带出王府,斯先生只肯定了一件事:盛子萧在书房见的正是此人。
能够允许他在书房乃至寝室来去自如,可见盛子萧对此人是绝对的信任。
至于盛子萧究竟是何时结交此人?又为何从不提起?
斯先生不是不好奇,但他更了解盛子萧,有些事不说,一定是因为说了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所以,他选择对那个蒙面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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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历避而不问,只问他能问的。
如此善解人意的谋士,焉能不让人欣慰?
盛子萧很感激的将手重新搭在这位亦师亦父的同伴身上:“别怪他啦,他也不过是……听命行事,我不让他现身,他哪敢呀?”
“殿下……”
“我若是先生,”盛子萧喘了口气,眼睛往地上一瞟:“我就会赶紧想个办法将这具尸体妥善处理掉?”
对盛子萧故意打岔的回避方式虽有无奈,但斯先生仍表示出理解,不再追问,冷道:“这有什么好想的。”
只见他胸有成竹的将盛子萧扶到尸体旁,手里不知何时又多出一个白色小瓷瓶,瓶口的塞子刚一被拔掉,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便充斥在空气中,令人作恶。
盛子萧用手捂住鼻子:“这是什么?”
“好东西。”
说罢,瓶子被倒扣在尸体上,有白色浓稠的液体从里面缓缓流出。这些液体十分可怕,不管是肌肉还是骨头,只要被它侵入,无一例外的发出滋滋声,化作灰烬。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这具有头有尾四肢健全的尸骨便成了一地无法辨识的白灰。
“挫骨扬灰……”盛子萧深深叹了口气:“我原想给他留个全尸的……”
“殿下是在怪我?”斯先生收起小白瓶,打趣道。
“我怎会怪你。”盛子萧仰天一望:“要怪……就怪他选错了路,身为一个江湖人却偏要涉足朝堂……贪心不足蛇吞象。”
“此事如果真被证实,”玩笑顿敛,另有顾虑的斯先生又变得异常严肃:“不但有损灵犀宫与世无争的武林形象,势必还会让更多的武林世家卷入其中,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盛子萧见解同样独到:“江湖与朝堂,从来没有两清过。我朝是这样,东周、大魏、西丹、羌芜……哪一个又例外过?”
“确实如此。”明明被说服,脸上却多出一丝愁绪:“就连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人。”
盛子萧略有些意外:“先生……”
“殿下,盛安和府里的小厮已经回去了,”似是知道盛子萧要说什么,斯先生将他重新扶好,挺起精神,笑着打断道:“再者,有舒总管在你房内守着,不会有人看出破绽,你还是随我回医馆,等我帮你清理好了伤口,再回去也不迟。”
江湖人不管是因何等目的深陷朝局,心底多少都会保留一些江湖人的气节,那些宽慰人心的话,说出来,反倒不是在宽慰人,更像一种带有讽刺意味的挖苦。
斯先生的别扭,盛子萧是懂得的,所以,他不再想着如何宽慰他,只道:“是有些日子没去医馆了,走吧。”
斯先生微微一笑。
二人离去后,一阵凉风突起,地上的白灰被吹得七零八落。等到早起的除不洁者上工后,这一点点的灰烬都将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党派争斗的残酷就在于此,失败者连是否能留个全尸的机会都无法掌握。更何况其他?
包扎后的盛子萧换了身干净衣衫,又在斯先生的监督下服了一碗苦药汁,脑袋便有些昏沉。但医馆没有多余的地方供盛子萧休息,况且,天已渐亮,此地也不宜久留。
医馆的两个伙计,一个叫殷鸿,一个叫邝殊,都是斯先生门徒。现下,殷鸿在门口守着,邝殊套了马车在后门静候。
离开,是件很简单的事。真正为难的是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回到穆王府去。
念及至此,咱们心有嫉妒的穆王殿下又忍不住将自己的恩人埋汰了一遍:弄出来,不弄回去,唉,有始无终,一点长进都没有。
埋汰归埋汰,事情该想办法还是要想办法。
“麻烦先生把我送去忠王府。天黑之后,还请先生一定记得来接我。”
“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斯先生点头答应,将盛子萧扶上马车,跟邝殊低声嘱咐了几句,再走到马车窗口:“子夜时分,我在后门等你。”
“好。”
……
身为一座为储君特意设计的府邸,忠王府的格局配置自是众皇子府不可比拟的。但就是在这座富丽堂皇、宏伟壮观的王府内,却实实在在有着一处素雅、简约的小院。
一开始,这小院也透着富贵之气,忠王妃替它取名“玉兰小苑”,因院中满是玉兰树。后来,盛英盈进府,觉得此处夕阳甚美,对小院也颇为中意。忠王妃便将“玉兰小苑”给了她。
接手以后,盛英盈去繁从简,对小院重新布置一番,还将“玉兰小苑”改名“西小院”,方才有了如今这般素雅之貌。
平日里,说一不二的曦月公主不仅下令不准任何人出入小院,便连洒扫这等粗活都不曾假手于人。
盛子萧选择在此静养一日,确是再合适不过的。
(未完待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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