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笑难分

蔡旋的“资料”,很快便送上来了:

这些“来龙去脉”的记录,在这儿都有孙姓总管为他编排整理。孙收皮在别野别墅里的身份一如苏梦枕身边有个杨无邪一样。

蔡京一看,却顿时哭笑难分。

原来蔡旋竟不是他亲生女儿!

这当然十分荒诞,一个人怎会连自己儿女是不是亲生,都不记得?更何况以蔡京之精明机心,更不致如此糊涂。

——一个大奸大恶的人,通常都要比忠诚正直的人聪明。

也就是说,奸臣往往比忠臣更有机心。

但世事偏就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当时虽然男女分际森严,对伦常纲纪,亦十分注重,不过因为皇帝本身就荒淫奢靡,乃至上行下效,大家说一套,做一套,到头来,反而是民间百姓,严守纲常,但对当朝得势有权者而言,只要兴之所至,淫心一起,什么伦常分际,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许多豪门大室,根本就是沆瀣一气,胡来一通。

蔡京可谓是当时得令的人物。除了皇帝,谁能节制他的权力?就算天子,也未必不听他的,因为失去了这个人,当皇帝就当得没那么快意了。是以,蔡京更为所欲为、肆无禁忌,妻妾成群,仆从如云。

妻妾一多,儿女更多不可胜数了。

多得甚至连蔡京本人也搞不大清楚。

他不清楚,但他并不迷糊,就像宫廷里自有太监对发生大小事皆有纪录一样,他的起居生活、家庭细节,都有人详作纪录。

监督和收集这些纪录的是总管孙收皮。

蔡旋便是这样一个“畸型”的特例。

她原来根本就是狱吏章縡之后。章縡因上书向皇帝陈情,提出蔡京私改“盐钞法”,印钞废钞,全力谋私,危害天下,宜以禁止约制。赵佶不办此事,却交给了蔡京。蔡京一怒,削其官,把他黥面刺字,发配充军,中途毒死。王小石刚才在怒斥蔡京尽除异己的时候,就提过这个人。

至于这清官章縡全家,都贬为奴隶。其中章璇儿及其胞妹章香姑,因长得雪玉可爱,恰巧给蔡京的五妾陈氏看中,陈氏又并无所出,故就纳了来当干女儿。

当时,章璇儿和章香姑年纪还小。一个八岁,一个七岁,大家以为她们都未懂事,也不怎么为意。事实上,蔡京家族已无限膨胀,财雄势大,人丁旺盛,他也搞不懂哪个儿子、女儿是干的还是湿的,亲生的还是过继的。

其实,章璇儿、香姑已懂事。她们眼见父亲全家遭受迫害,而今又卖身蔡家,受种种苦,为求生存,她们只好忍辱吞声。

陈氏让这对姊妹花改姓蔡,把名字的最后一字去掉,于是就成了蔡旋、蔡香;蔡京于是乎又多了一对“女儿”。

日子久了,蔡京也忘了这对宝贝儿是不是真的自己所生了。——何况,他为争权,不惜斥弟杀子;为淫欲,也不怕**通奸:蔡旋、蔡香,到底是不是“女儿”,已不重要了。

问题是:

——是不是仇家的女儿,却非常重要。

还十分的重要。

因为这是要命的事。

现在已查出了个“究竟”:

——蔡旋竟是章縡的女儿!

难怪在这重要关头上,会给自己倒上一耙了。蔡京心道好险。他是个善于自惕的人。一个人已手握大权,又有足够的聪明,他却用来思虑周划如何巩固自己的权力和财富上,另一个他所注重的,就是怎样保命、延寿。

他再次想到自己日后得要多加提防:王小石能混进别墅里来,蔡旋居然是常年在身边的卧底……自己再要是大意下去,只怕就得要老命不保了。

——没有了命,还有什么富贵?哪提什么享受?

所以,他日后对自身安全防范,更是讲究,更做足了功夫,致使日后谋刺他的侠客志士,都不能顺利得手。

这不啻是王小石这次箭逼蔡京,要他下令放囚的反面效果。

蔡京也立即下令孙收皮追查另一名“奸细”:蔡香的下落。

孙收皮立即领命。

一直以来,因为他觉察蔡京跟蔡旋有暧昧,故不便对蔡旋来历作仔细审究,而今发生了这样的事,他知道蔡京难免会迁怒于他,他为保家安命,所以查得分外落力,连蔡京五妾陈氏的家世来历也一并清查了。

不过,蔡香却在七年前,已“神秘失踪”了。

蔡旋跟王小石跑了。

蔡香失踪了。

——章縡一家的后人下落,到此就断了线。

蔡京知道在这些人面前,不可以有受挫的表情。

所以他想笑。

笑总代表了成功和胜利。

不过他笑容未免有点哭笑难分。

——无论是谁,忽然发现自己的女儿竟背叛了自己,都不会好受。

何况这个他养了多年的居然不是自己的“女儿”!

还好,总管老孙是一个很聪明、机警且善解人意的人:

他呈报那些不利于他的资料,都是私下的。

当蔡京审阅那些资料之时,孙收皮就拼命地跟大家说话——说话不是肉搏,也许不是拼命,但孙收皮的确说得十分“卖命”。

他要吸引住大家的注意力,好让蔡京可以回复、掩饰过来。

——也就是为了孙收皮这个特点,蔡京不惜重金礼聘,把他原从“山东大口神枪孙家”的总管一职,挖来了当自己府邸的大总管。

一个好的助理当然懂得什么时候挺身出来替主人当“恶人”。

——大家都想暗中观察蔡京看“报告”时的脸色,但却给孙收皮东问一句、西笑两声扰乱了心神。

一位好的主管自然知道替自己的老板在重要关头争取“歇一口气”的机会。

——孙收皮在这关节眼上,宁可自己缓不过来一口气,也得让主子先透七八口气再说。

他成功了。

蔡京已转过了脸色。

其实他也不需要太辛苦、太刻意。

因为他有一个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万一形诸于外,也能迅速恢复、莫测高深的主公。

蔡京一手把“资料”和“报告”掷于地(当然,孙收皮立即便收了起来),不在乎似地哈哈笑道:“我好心好意,替贪宫章縡养大了女儿,而今她竟恩将仇报,勾结王小石这等逆党,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我早知她暗怀祸心,但总予她改过自新,她三次害杀我不成,没想到还勾结了王小石,今日来个倒耙一招!”

童贯悻悻然道:“太可恶了。相爷真是宅心仁厚,以德报怨!什么东西嘛,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们该怎么对付这些逆贼是好?”

“我会请皇上颁诰天下,请各路英雄好汉、衙差捕役,务必要缉杀王小石毋赦!我,王兄、童将军,各派高手千里追杀王小石和他在逃的同党!”蔡京说杀人的时候脸上眯眯的笑纹看来竟有些儿慈祥,“我会向京畿路传下命令,不许再给王小石踏入京城半步!”

五黼忽问:“王小石当然罪不可恕,但这次在菜市口和破板门二处官兵俱受乱党劫囚冲击,这些暴民恶贼,一日不诛,京城岂有平静之日?”

蔡京嘿嘿一笑,欲言又止。

他当然更想一气把反对他的人全都铲除,一个不剩。

但他也记起王小石的话:

——你要追究,只能追究主谋。

——我就是主谋人。

——你至少有七道伪诏矫旨落在我手里!

——只要你一不守信,我自会着人呈到圣上那儿去,就算你有通天本领,看皇上这次还信你不!

是以蔡京垂着目,像看到自己须角有只小蜘蛛在结网,嘿嘿地只笑着,孙收皮即接道:

“这个当然,但擒贼先擒王,先把乱贼群寇的首领拿下了,其余的还怕不一一授首嘛!”

童贯、王黼是何等人物,官场已混到成了精,做人已做到入了妖,一听明了三四分,再看更白了五六成,都说:

“对,先格杀了王小石这罪魁祸首再谈其他的!”

“便是!王小石不除,其余小兵小卒宰一千一万个也没意思!”

蔡京这才笑了,跟大家离开了别野别墅,商议如何一齐上奏天子,请皇帝亲自下令,格杀王小石,并顺势参诸葛小花一本,说他勾结乱党,谋叛造反,残害朝中大臣:留在别野别墅里的太阳神箭,就是最好的罪证。

蔡京与其说恨王小石,不如说他“怕”王小石。

——像他那么一个神威莫测、向来高高在上的人,王小石却每次都能迫近他、威胁他,让他丧尽了颜面。

虽然说,以他堂堂“相爷”之尊,居然会怕一个市井游民王小石,实在是一件说不过去的事。

但他更恨的,却是诸葛正我。

他“怕”王小石,只要设法把王小石拒之于千里,就不愁他来对付自己。

可是真正能威胁自己的,却是诸葛小花!

——铲除诸葛老儿才是当务之急。

这点他很清楚。

十分明白。

他们都离开了别野别墅之后,孙收皮开始着人收拾“残局”,重整“场面”。

其实所有的“大场面”,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还必须有他这种人来料理打点,才可以“上场”、“完场”。

他特别小心谨慎地把有关蔡(章)氏姊妹的资料一一收起。

他知道蔡京必然还会再审阅这些“资料”,但又不许除了他自己之外有任何人会看到它。

这点很重要。

不明白这点的人,根本帮不上任何“大人物”的忙,也不会允许让他靠近身边,成为亲信。

孙收皮还特别亲自去收起了那张王小石留下来的、由黑光上人发现的纸条。

他拿到字条的时候,还特别用手称了称,留心看了看。

纸条是稍微沉重了一些。

——果然在纸沿上,给嵌套上了一圈刀锋。

刀锋一旦镶嵌在纸沿,自然就有了重量:就算这纸张随便往地上一落,只要不是石板地,就一定像一支飞镖似的,钉插于地。

蔡京当然不会写一张字条来如此侮辱自己:

敌人在他府邸里出入自如、横行恣肆,毕竟是件极不光彩的事。

但纸条却是黑光上人先发现的。

是他递给蔡京的。

蔡京阅后,就往宽大檀木桌上一摔,噗的一声,纸张都嵌入台面里去了。

蔡京露了一手。

大家都看到了。

叹为观止之余,大家也颇佩服蔡京的深藏不露,内力深厚,咸认为就算王小石真的放箭射他,也未必伤得了丞相大人!

孙收皮看到这张字条,却佩服另一个人:

黑光上人!

——难怪他能当上国师,而自己还只不过是相府的总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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