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孔兄!”
行人惊叫着纷纷躲避,唯有那孔姓青年被一鞭子抽翻在地,一时间爬不起来,面露绝望之色,正值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一道矫健的身影扑了上去,一把将那青年从马蹄下拉了出来。
那相府公子显然也是极为意外,他当即勒停了马,遥遥地朝这边看过来,但是因为天色太黑,他看不真切救人者的面孔,只望见对方穿了一身青衣,很普通的侍从装扮,他隐在暗处,唯有一双锐眼如鹰隼一般。
那相府公子心里忽然一跳,莫名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隐约察觉到有一道目光正在盯着自己,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可是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根本无从分辨,他皱起眉,竟没再多做纠缠,而是低声吩咐随从道:“时候不早了,不要在这里耽搁,先回府。”
一行人纵马远去,消失在夜色中,没了热闹可看,行人也逐渐散去,而旁边的春雨楼上,柳宴书皱着眉道:“这尚锡鳞也太嚣张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天潢贵胄呢。”
陈构看了他一眼,又小心望向楚彧,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正在燕摇春等人准备回到桌边的时候,旁边的雅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道:“怎么没死人啊,真没意思。”
那人的语气中竟然还透着几分失望,道:“我还以为尚锡鳞能当街踩死那书生呢,白白浪费我的时间。”
燕摇春几人都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却听隔壁雅间又有人道:“踩死了又能如何?如今朝中谁不知道,左相如日中天,依我看啊,别说尚锡鳞只是踩死一个人了,他就是踩死一个官,也能安然无恙。”
“仲甫兄此言差矣,他尚锡鳞若真是踩死人了,那御史台也不是吃干饭的,总会参他一折子。”
正在这时,一个稍微沉厚沙哑的男子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醉意道:“皇上年纪太轻,镇不住那一帮子大臣,朝事尚要看左相的脸色,左相在朝廷经营这许多年,御史台也有他的党羽,如今皇上就如同一耳聋目盲之人,何况以他的性格,无用不争,先帝实在是糊涂,糊涂啊……”
其他人先是沉默了一下,尔后纷纷劝道:“王爷慎言,当心隔墙有耳。”
“王爷喝醉了,快拿一盏茶来给他醒醒酒。”
“王爷,您喝茶。”
“喝什么喝?外戚专权,党同伐异,本王就等着瞧……瞧我这大昭的江山,终有一日……哈!”
“傻逼!”
燕摇春冷不丁开口骂了一句,隔壁雅间忽然就安静下来,空气静得可怕,唯有楼下的车马嘈嘈之声,伴随着货郎吆喝的叫卖声,遥遥传来。
“方才你们谁在说话?”
“不是我啊。”
“也不是我,像是……”
燕摇春将两手拢在嘴边,又故意压低声音,骂了一句:“大傻逼!”
“一天到晚就知道在
背后诋毁人,嚼舌根子,跟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喝两碗猫尿就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了,你要不要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猪头狗脸的模样儿,也敢在这里指点江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明天我上折子参你们一本,妄议天子,看看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那边似乎被吓住了,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又有杯盏倾倒的声音,有人急急问道:“你!你是御史?不要胡说八道!”
“就是,谁妄议天子了?”
“你可不要血口喷人,我告诉你,我、我是——”
他大概是想以势压人,又觉得自报家门的举动很傻,便支支吾吾道:“总之,我方才什么都没说!”
“我也没说。”
燕摇春重重哼了一声,继续用那刻意压低的声音道:“等着,我这就过来,看看你们都是谁,一个也别想跑。”
这话一出,那边顿时炸了锅,一窝蜂作鸟兽散,一个喊:“快把门关死了!”
“刘兄,等等,你往哪里去?”
“快走!”
“我、我想起家中还有事,必须回去了。”
“我也是,我也是,改日再聚啊。”
隔壁一阵兵荒马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逃难,只短短十几秒,就已经彻底安静下来,燕摇春站在窗边,低头往下看,只见七八个人自酒楼门口涌出来,一个个身着锦衣,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只可惜天色太黑了,瞧不清楚脸,他们竟还知道抬起袖子遮在头上,如同做贼一般,二二两两混入了人群中,还有的爬上了马车,很快就散去了。
雅间里,燕摇春冷眼看着那些人跑了,忍不住骂道:“一群怂货。”
一旁的柳宴书面露震惊,道:“喻姑娘,想不到你还会骂人呢。”
陈构则是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他是万万没想到,今天被拖来赴宴,竟然还能碰上这种事情,心里已经把柳宴书骂了个狗血淋头了。
柳宴书却毫无所觉,还在猜测道:“我听着刚刚隔壁似乎有个王爷,不知是哪位,应该不是明王,那是瑞王还是顺王?”
燕摇春思忖道:“明王眼睛不好,应该不会来这里喝酒。”
楚彧的表情倒是十分平静,因为方才燕摇春的维护,令他心生愉悦,凤眸里甚至带着几分笑意,道:“我听着声音,应该是瑞王。”
燕摇春看向他:“瑞王是……”
楚彧耐心地解释道:“瑞王是皇帝的亲叔叔。”
燕摇春紧蹙起秀眉,欲言又止,而旁边的陈构则是一脸尴尬,只一味低着头,压根不敢去看楚彧的脸色。
好在时辰不早,这一场宴总算是结束了,临到要散时,柳宴书忽然叫住燕摇春,从袖袋里摸出一个什么物件,递过来,笑道:“在下前阵子做出一个小玩意,颇有些意思,正好送给喻姑娘作赔礼。”
他担心燕摇春拒绝,便又立即补充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还请喻姑娘千万要收下。”
燕摇春接过来一看,
那东西是一个圆筒形状的,足有二十厘米长,她起先以为是望远镜,后来又觉得有些不对,便凑上去看了一眼,只见内里色彩绚烂,艳丽夺目,那竟然是一个万花筒!
……
马车上,借着纱灯的光亮,燕摇春摆弄着那个万花筒,不时凑上去看几眼,楚彧见了,忍不住道:“这么喜欢?”
闻言,燕摇春便把那万花筒递给他,道:“你也看看?”
楚彧象征性看了一眼,反应却平平,看起来不怎么惊喜,燕摇春见状,疑惑道:“不好看么?”
楚彧微微抿唇,道:“尚可。”
他的态度让燕摇春有点摸不着头脑,虽说这万花筒在现代确实常见,在古代应该是个稀罕东西啊,她不死心地凑过去道:“你把它转一转,转起来就更好看了,会有很多颜色和图案。”
燕摇春亲自给楚彧示范,一边问他:“怎么样?”
楚彧沉默片刻,忽然用一种郑重的语气唤她的名字:“娇娇。”
燕摇春不明所以:“嗯?”
楚彧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不是这万花筒不好看,你明白吗?因为它是柳宴书赠与你的,所以哪怕它再好看,我也不会喜欢的。”
“你拿着它,看起来如此高兴,我只会心生嫉妒。”
燕摇春愣了一下,然后有点尴尬地将万花筒收了回去,干巴巴道:“啊,这个……”
楚彧凝视着她,道:“我也并不想让自己在你眼中,显得很小气刻薄,但是,我似乎无法控制这种情绪。”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转为了淡淡的无奈和苦恼。
燕摇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好像是有些不妥,她抠了抠手指,忍不住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我……我只是想,万花筒在你们这里算是一个新鲜的玩意,如果文思院把它卖出去,应该会很受欢迎,你不是没银子吗?”
“有了银子,万事就好办了,”燕摇春认真地给他出谋划策道:“在我们那里,有一位伟大的人曾经说过,枪|杆子里出政权,什么阴谋阳谋都比不上拳头来得有用,再研究一□□火器,武装军队,这样一来,你还用得着看那些权臣贪官的脸色?”
燕摇春轻哼一声,道:“就你那个叔叔,什么瑞王,保准他以后不敢在背后骂你了。”
少女说话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楚彧定定地看着她,忽而笑了一下:“原来娇娇心里是在为我考虑,我很欢喜。”
纱灯暖黄的光芒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流畅而完美的线条,显得格外俊美,令人心动无比,燕摇春硬是顿了两秒,才终于让自己移开视线,嘀咕道:“在其位,谋其政罢了。”
其实她会考虑这些,还是因为今天晚上在春雨楼发生的事情,粗略算来,他们相识也有一段时间了,可是楚彧从没向燕摇春提起过自己的处境。
在燕摇春眼中,楚彧是一国之君,每天勤勤恳恳,五点多就起来上朝,风雨无阻,日理万机,批折子,议国事,他无疑是一个很勤政的皇帝了。
而另一方面,楚彧本人几乎没有任何娱乐,他甚至放弃了喜好,把自己活成了一台机器,燕摇春从前觉得他的情绪稳定,不太爱笑,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在他的生活里,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楚彧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却依然没有人理解他,亲生母亲苛责,皇后疏远嫌弃,朝中臣子则是居心叵测,只图谋私利,就连亲叔叔也在背地里轻视他,没有一个人是真正为他着想的。
堪称举步维艰,孤军奋战。
所以当燕摇春在听见那些人贬低楚彧,用那种轻蔑的语气谈论时,她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愤怒。
燕摇春说不清这愤怒是从何而来,下意识就骂了回去。
你们凭什么这么议论他?一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大傻逼!
光是这么想想,燕摇春又来了气,道:“早晚给那些人一点颜色看看。”
楚彧忽然唤她:“娇娇。”
“嗯?”燕摇春回过神,道:“怎么了?”
楚彧凤眸深邃,望着她,低声问道:“方才在春雨楼里,你是在为我出头吗?”
燕摇春张了张口,还没等她回答,就听见了楚彧的心声:……她一定是在帮我出气,不过我还是想亲耳听她说。
燕摇春:……
“不是,”燕摇春没好气地看着他,道:“我就是突然发疯,想骂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