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就是潘超押解京城的日子。
潘超由大番子雷继明一手提拔,从一个最末流的教谕提拔成了五品知府,坐镇大宴朝富得流油的州府,此番雷继明早饭倒台。
皇帝谢衍对雷继明恨之入骨。
潘超进京有去无回。
林之绪从京城出发前并不知潘超为官如何,但到了金陵这些时日,心中早已有了大概,潘超押解进京这天,他和姜黎没回城里,还在城外愁着老百姓的庄稼。
金陵城里从辰时起,大街上就挤满了相送的百姓。
囚车上街,百姓们无不掩面哭泣,他们往车里扔着东西,被褥、馒头,散碎银子,但凡是觉得好的全都想尽办法往囚车上送。
道路两边官兵拦都拦不住。
可潘超始终紧闭双眼一言不发,只脸颊不断流淌的泪痕,流露出他真实的情绪。
金陵这边刘志仁与林之绪两股力量僵持着,赈灾粮几乎发无可发,城外百姓却没了此前激愤闹事的情绪,但凡能动的全都自发跟在知府林大人身后,默默清理淤泥没有一声怨言。
林之绪走投无路,买地即将成功的消息一同递进了京城。
王挺最近老迈得厉害,也不知是身体何处出了毛病,总是神情奄奄,连饭也就只能进去半碗米粥,在皇帝跟前伺候更是屡屡出错。
谢衍已经因为雷继明的事,对他心生极大不满。
王挺就指着退耕养珠的事,能在皇帝跟前翻身的,收到刘志仁的来信,高兴地直拍桌子,“好!好啊!”
“只要退耕养珠的国策成了!”
王挺兴奋道:“杂家就能再蒙圣恩,管他是林瞎子,还是太子通通都得给杂家让道!杂家可是陪了万岁爷三十年啊!”
三十年光阴,他早已把谢衍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连他自己在宫外的女儿,都是几年才见一面。
“可算是成了!”李顽轻笑,揉捏着王挺的肩膀,“老祖宗,要是这事真成了,玉奴能不能跟你讨个恩典?”
“什么恩典?”王挺体力衰退已经没分不出多余精气神来折腾李顽了,这个清秀的小太监,在他这已然变成了个好看的摆设,有没有都行。
仍不扔也都行。
李顽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他秀丽的面庞露出浅笑,“我想出城一趟。”
“出城?”王挺蹙眉眸光尽是不悦,“偌大的内庭不够你待的,你要出城做什么?”
李顽甜甜一笑,“这不是老祖宗的生辰快到了么,糟心的事都让!”
他说的虔诚无比,从神态到言辞没有半点水分。
王挺眉眼一动,顿时心情大好,大笑几声满意地拍着李顽的手,“还是得是我的玉奴,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记挂着杂家!”
他跟李顽温声细语地讲话,卖弄着肚里那点,从朝堂上听来的墨水,底下小太监跑过来地上来一封大理寺的书信。
王挺正沉浸在两县土地尽归他手,土地能在他手里养珠珍珠,坐拥金山银山的美梦里,拆开信封见了信上内容,登时脸色大变,直接从椅子噌地站了起来。
“老、老祖宗你怎么了?”
顷刻间王挺身体抖如筛糠,“要我命!这是要我命啊……”
老太监剧烈喘息几声,竟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生当如人,从来处来,去处去,两处皆茫茫,本是浮沉人世间一副皮囊,却生出各种贪媚之心,有时候在高处中坐得太久,就被贪欲泯灭了良知。
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凌驾于善恶之上。
殊不知,光阴早已在流转中下了审判。
命运的屠刀已经慢慢悬在脖颈,亮出了光芒。
两个时辰前久未出门的天潢贵胄,大宴长公主谢岚心血来潮巡视玉屏记,天下第一商号的买卖日进斗金,谢岚听了胡启祥的禀报,心满意足地归去。
马车里丫鬟摇着蒲扇,谢岚撑着脸被燥热的天气弄得昏昏欲睡,豆蔻色的指甲与艳丽的脸庞相得益彰。
“章骅,你说金陵那边养珍珠的法子能成吗?”
章骅跟了跟了谢岚快二十年,爱慕有之,敬仰有之,明知自己身居高位,谢岚也与十几年前丧夫,却仍旧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恭谨地道:“殿下说笑了,养珍珠的法子,恐怕就是陛下的一场大梦,注定血流成河,只不过最后血洗谁家的台阶这就不得而知了。”
太子的人与阉党的人在金陵斗的如火如荼。
他们在京城也定然知晓。
“那个林之绪……”谢岚眼皮微微睁开,眸色幽深,“他到底是京中谁家的孩子,查出眉目来了么?”
章骅摇头,“尚未,但目前可以断定,他的身世定然与十七年前的旧案有关,只是他到底是不是殿下心中想的那人还有待查证。”
“有意思得很啊……”谢岚悠然道:“我初见那个林之绪的时候,第一眼就觉得无比熟悉,他的样子太像大哥大嫂了!”
“但行事风格却有不太像,大哥太磊落了,但那年轻人满身阴翳。”她摇头轻笑,“那份深沉的算计,跟谢昭又不太像。”
章骅心中举棋不定,他目露杀意:“左右都是跟十七年前的案子有关,不若……”
“不急!”谢岚轻笑,“太子初露锋芒,王挺是他第一个开刀的,这么好用的人,还没物尽其用呢。”
“殿下你的意思是?”章骅瞬间福至心灵,忽而笑了,“臣明白了,且让太子殿下用林之绪这把刀,砍了该砍的人,我们也算省了不少力气。”
谢岚双眸又重新闭上,悠悠然叹气说:“都是本宫的侄儿,就看他们最后谁有本事了……”
此时正午,官兵开道,十六驾车驾行驶在大路上,路过百姓纷纷避让,本该安然无虞才对,可人群不断骚乱。
就听得车厢外有人咆哮大喊。
那嗓门大的好像肺腑都要将之出来。
“秦淮河堤坝由布政司刘志仁下令炸毁,金陵官员从上之下架百姓于水火!为谋退耕养珠,致使四万百姓死难!”
“秦淮河堤坝由大宴官员炸毁,死难百姓无数!饿殍遍地!皆由金陵布政司官员一手促成,四月二十三,火药商人进购炸药几百斤,供于金陵布政司,由布政司督司林耀祖亲自下令,道台衙门丁百户,布政使使官张平,安放炸毁堤坝……”
没人知道囚车马匹为何进了京城,马上要拐到东城大理寺突然发疯。
囚车上的男人头鼻满布鲜血,形状疯魔,锥心泣泪的话却犹如一根根毒针,狠狠扎在京城百姓心中。
“外面何事喧哗?”
章骅皱眉询问。
车夫回话,“回章丞相,前方有马车受惊,朝着我们这边来了!”
话音刚落,章骅刚要让前面开路侍卫,处理疯马,却见那囚车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他们冲过来。
十六驾车驾何其之大,宽大的主路瞬间变得狭小,根本挪动不开这样的庞然大物。
“金陵清河、渔阳两县百姓惨遭荼毒!”
“苍天无眼,圣上昏聩,竟叫我大宴子民为世间刍狗!”
囚车的人仍旧疯癫大喊,“秦淮河堤坝是被布政司刘志仁、林耀祖带头炸毁,便是朝廷一团脏污,我潘超也要叫天下人知道真相!”
“知道四万无辜冤魂,因何丧命!”
谢岚陡然拔高了嗓门,眸色震惊,“章骅!叫那个人闭嘴!他在说什么!赶紧叫他把嘴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