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绪!”唐林急了,站起身来,想跟他理论一番,又盯着他这张俊俏浓丽的脸,联想到十几年前,先太子谢昭唯一的骨血,在猪窝里跟畜生争食吃打滚的样子,满肚子争辩的话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你不批拉倒!”
唐林怒道:“那我去找周阁老去,他可是病着呢,要他给你送过来,我看你还往哪里躲懒,你还批不批!”
“周阁老是我老师!”林之绪仿佛脸皮不存在,又靠了回去,“他让我干活,我自然不能躲懒,但你……面子不够……”
唐林气竭,临走扔下一句。
“你……!你就懒吧,你就!”
勤政殿里香炉余烟袅袅,三省六部重要官员全忙碌在这一块,所有人几乎都在为大宴朝这一场浩劫,付出心里,竭心尽力地辛劳。
西北王殿下总算是在忙碌中得到一会喘息之机。
他与皇帝睡的矮炕,只有不过半张桌子的距离,数九寒天,勤政殿就算燃着暖炉,一阵阵寒气也随着门扉开关窜了进来。
林之绪拽了拽腿上的羊毛摊子,拉倒腰际,在不大的摇椅上卷缩了起来,许是太累了,他半眯着眼睛的时候,还嘟囔了句,“吏部那个烂账,批了这个升迁,另外就得有别人找上门,烦人得很,这破东西,谁爱沾手谁沾手……”
风雪染高堂,不知何时起,皇城之上又飘起了雪花。
原本躺在炕上熟睡的皇帝谢明睿蓦地睁开眼皮,不错眼珠地盯着距离自己甚近的年轻人。
谢明绪长的好,一张脸俊俏得连女人都羡慕,还有他学贯古今的六元才名,便是满大宴前后几百年都找不出这样的人物。
整个勤政殿的人都在每日每夜地忙碌着。
所有人的眼下都是乌青一片,但好像只有谢明绪不是,他就先像是个不知道累的机器,让风雨飘摇之中的大宴所有人以他为中心。
年轻的尚且没有那么健壮的肩膀担负起了大宴江山摇摇欲坠的一切。
这一刻,谢明睿是有些羡慕的。
羡慕他年轻健康的体魄,羡慕他,只是个富贵的亲王,不用天大的事都落下来,不像他这当皇帝的连躲都没地方躲。
他谢明睿是皇帝,对天下对朝臣,政绩做对了是实属应当,做错了就要担负天下百姓的骂名,甚至史书上昏庸的名声要流传千古。
精神意识沉重的时候,谢明睿悠悠叹气,若是他的父亲当初没有贪恋权利,只是个有钱有闲的闲散王爷,他现如今会不会也如堂弟谢明绪一般,每日悠闲得只剩下靠修补古书来打发时间。
沙漏里的时间,一刻一刻地走。
可惜人的想法,是永远不会固定的。
可能上一刻想吃的东西,下一秒入喉,就觉得厌恶,难吃。
还没到半个时辰过去,段游去而复返,轻轻叫醒了还没睡着多一会的西北王殿下。
京城附近的粮商都安排在顺天府衙,就等着西北王殿下驾临。
林之绪掀开摊子连片刻都未曾停留,直接推开门,任由外面烈烈寒风浸染满身,从而消失在忙碌不休的勤政殿里面。
谢明睿缓缓站起身,抬手挥开了要过来伺候的老太监福安。
谢明绪,他当真是全为了大宴江山,就为了皇室那点没人在意的责任,连自己的王妃都推到杀人不眨眼的战场上吗?
谢明睿此刻忍不住用自己狭小的心胸,推己及人,若是他是谢明绪,他当真能做到,挽大厦之将倾,扶高楼于危澜吗?
滞留在京城的粮商大宴各地都有,有西南闽粤之地,也有江南鱼米之乡,这些人半月前被朝廷征集到了京城,先是被户部搜刮走所有京城周围的存粮。
到后来,户部、兵部顺天府的大人们,整日地围着他们身边,除了要粮还是要粮。
现如今连一品亲王西北王殿下,都亲自出面来找他们要粮。
“殿下,不是我们有粮食不给朝廷出力!”以为姓童的粮商,率先开口,“实在是,这些年耕地都有数,产出的粮食,就那么多,我们已经出无可出,就差把家里老幼吃饭的粮食拿出来了!”
“是啊!”另一位徐姓的江南粮商也说:“我们不是不知道朝廷的难处,只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殿下,朝廷把我们扣留在这里,不让走!便是留上一年,两年,我们除了在京城吃干饭,逼我们也再拿不出半粒粮食!”
林之绪淡然地捧着茶碗,一下有又一下地瞥着茶叶沫子,听着满屋子粮商倒苦水。
听了能有大半个时辰。
他才冷淡地开口,“徐杰,江浙两地买卖粮食二十余年,徐家商号自有庄子三十五个,良田三万多亩,刘思明,闽粤粮商,自有庄子二十个,水田五万亩……”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一个个听着西北王殿下数着自己的家产,顿时冷汗直流。
段游更是飞快诧异抬头,看着从进屋开始便不显山不流水的西北王殿下。
“家国大事,说白了就是一笔笔的账目,一笔笔的数字!”林之绪淡声道:“诸位的生意经也是一样,从战事爆发以来,推诿的说辞本王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本王不是不知道,诸位的难处!”
“实在是朝廷别无他法,才来请求各位支以援手。”
林之绪目光冷肃地逡巡着屋内的每一张宛如便秘一样的难看的脸,“你们在座各位,都是大宴经商多年,积累颇多的粮食商人。”
“本王刚才念的账目,你们手里的土地只多不少,本王也知道,这些土地不光都是你们自己的,有很多都是在在朝为官,或是世家大人物家的私产。”
“哎,王爷是啊……”
张老爷子刚要说话,被林之绪抬手制止,“先让本王把这些话说完,本王年岁尚浅,拖先祖蒙阴,身担亲王之位,如今大宴这片天下不太平,闹了这么多事端,全都是因缺粮引起。”
“你们一直说自己没有粮食能拿出来,但刚才念过的账目,就按照每亩地三十斤的产量计算,再刨出去给朝廷的税供,再拿出来一万万石粮食不成问题!”
“王爷!”佟老板起身说:“既然王爷都把话说到了这里,我们也就不再瞒着了,粮食我们的确是还有,但是朝廷……”
话有时候不用说尽。
但凡心里有谱的都明白,他们这些行商的人,跟各地官府都有一本自己的账,士农工商,但凡天下大乱,第一个遭殃的就是这些手握粮食和银钱的商人。
“殿下您也清楚,那些土地并非是我们个人所有!”佟老板道:“我们游走各地做生意,必然要打通当地关系,若不是怕穿小鞋,我们也不愿意受制于人啊!”
“这样啊……”
林之绪轻笑了声,像是早料到他们会如此说:“朝廷从前年开始,便打通海上商路,朝廷也因此改善了多年的财政赤字,这你们想必也都听说过。”
听到,海上商路,与洋人的买卖,所有商人大眼睛全都亮了起来。
“与商人行商利益颇丰,从前最难的海上安全,朝廷现在已经全面肃清,若是诸位有意,本王可以向陛下请求,海上通商可谓向民间稍稍开放一些……”
“这……”
张老板第一个站起来,面色难掩激动,“这要是真的……”
“先让本王把话说完!”林之绪继续道:“大宴各地节度使把持大宗土地,这些早已成为朝廷的沉珂病疮,来日土地在少数人手中把持的局面会不会彻底改变,本王没有那个远见给诸位做出承诺。”
“但是,诸位做了一辈子的粮食生意,就没想过再试试,茶叶盐瓷器等其他更赚钱的买卖吗?”
跨海与周边邻邦做生意,一本万利,做生意的哪有不羡慕的,只是那些富到流油的生意,向来都由朝廷把持,他们这些各地有名的商人,就算在人脉上手眼通天,最多也就能在基本的货物供给上参合一下。
再其他往更深的利益链上走,便是不能了。
“王爷,这……这能是真的吗?”
佟老板压根不敢相信地问。
“事在人为!”林之绪笑笑道:“本王能做出的承诺,如果陛下真的同意海上通商能向民间开放,就一定会有你们在做各位的名字!”
“并且,向诸位开放的时间,有可能是十年,甚至二十年,这期间,你们交易的货品种类朝廷不加以干涉,只要你们不按照数额缴纳赋税便可。”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我们都是老实本分的商人,商人哪有不交税的!”几个粮商连连答应。
“那便好!”林之绪说:“朝廷也可以给民间出海的商船出兵,加以保护,直至货品运送到邻国港口位置,但与之同时的,本王像陛下开口,要先看到各位的诚意。”
“这份泼天富贵一本万利的买卖,是经营十年,二十年,还是压根没有名号,都要看诸位能拿出来多少诚意。”
商谈从中午一直进行到落日十分。
期间西北王事无巨细,不光落实到每个商家能拿出来多少粮食,何时能发往急需粮食的州府,用何种方式运送,全都一一落实询问,纪录在案。
等到从顺天府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透了,段游动了动坐了一下午,硬到不行的老腰,不免感叹,“还得是王爷啊,这一下午,比我们和户部磨了半个月还有用。”
天空不断飘着细密的雪花,鞋履踏在地面,发出咯吱的声响,冷风吹得林之绪精神了几分,他说:“段大人无需妄自菲薄,跟商人办事,就要用商人的办法,以物易物,以利益交换要比恩威并施来得有效果。”
“再者,本王今日几乎让出去朝廷,未来五年内一半的收益,若是这么谈,无论是你段大人,还是户部罗大人,谁来都能谈的成,只不过你们没有触碰朝廷利益的胆量。”
林之绪是被皇帝请来收拾烂摊子的一品亲王。
皇帝给予了他足够大的权柄,可以现在朝廷皇帝之下,便是西北王殿下,整个朝廷现在几乎没有什么是他做不了主的。
但是罗山和段游不一样,他们只是朝廷大员,连手握重权都算不上。
段游点了点头,由衷地笑了下,“王爷说的是!方才殿下已经说服了他们,十天之内拿出来一万万石粮食,有了这些各地能摁住各地乱象,起码能维持到开春种地……”
林之绪是乘着公里的马车出来,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燕小春,换成一位脸上同样十分稚嫩的少年,与少年共同伺候殿下的还有一个一直低头,举止十分沉稳的少女。
马车停止顺天府衙门前。
少年弯腰取来矮凳放在林之绪脚下,一旁的少女锦瑟在西北王殿下撑开油纸扇,林之绪弓腰正要上马车,忽地脚下打滑,人险些摔了出去。
一道冷箭就那么穿过林之绪的发丝,锵然定在了马车门框上,几缕青丝即刻十分显眼地落在地面积雪之上。
段游大惊,“什么人,敢在顺天府门前胆敢欣行刺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