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宴各地节度使遍地,世家党派的根基全在土地上,若地方节度使的权柄收到威胁,那长公主谢岚在京城慢慢会变得无人支持,他这个丞相的权利也将大大减小。
“哪里乱了套?”林之绪眼中目光凝聚宛如针芒。
“章丞相!”
林之绪缓慢站起身来,桌案之上便是大宴全境地图,他手指在地图上挥斥方遒地划了一道弧线,“犬戎人的铁蹄现在停在天狼关,天狼关一旦失守,犬戎人第一个马踏的便是天下世家之首永州曾家,然后河西卫家,李家,赵家……”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就算章丞相不把百姓的命当回事,也要分清楚时候,天狼关若是能守得住,但您有没有想过,现在各地山匪作乱的消息频出!”
“若是百姓们揭竿而起,西北数十万百姓都流亡在关内,朝廷有兵么?拿什么来解决,好,就算章丞相手眼通天,能弄来神兵天降,平定流民叛乱,可家国危机之时,那样做的最终结果是什么,不用我多说,相比在做各位心里都清楚!”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大宴天下也并非是滋养某一势力,特殊人群的后花园!”
“章丞相,容本王提醒你一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西北王殿下在皇帝跟前从没有自称本王的时候。但此时,他言辞锋利无比,一把扯开一直暗藏在繁华之下,朝廷与世家党派之间的遮羞布。
是了……世家党派的利益固然重要,但朝廷更为重要,保住大宴这个所有人共存的巢穴才是重中之重。
在座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当年西北王的父亲谢昭因何而死。
他是正是因为动了世家党派的利益,他想要推行改土归流,他要削掉所有节度使土皇帝手里的特权。
章骅内心窜上一股寒意,从脊背直窜到后脑,面前这个年轻人,城府已然是他料想不到的深,两年来,谢岚在蛰伏,在刻意减少在皇帝跟前的积威。
他也在……
直到此时图穷匕见,正面交锋,章骅才知道大宴六元,谢昭的儿子竟然如此厉害。
林之绪已经把话说的分明,便不再与章骅分辨,坐在来淡定地端着茶碗,等着皇帝自己抉择。
他都已近已经把形式分析得如此透彻,谢明睿就是个草包,也知道其中轻重。
勤政殿里安静了一会。
周敬虔等了一会,皇帝没说话,他便道:“我老喽,不中用喽,若是再年轻二十年,倒是也想一直辅佐陛下,将这天下澄清玉宇。”
谢明睿蓦地抬起头来,“周阁老,您不要这样说……”
澄清玉宇……他忽然想起,自己尚未登基,还是太子的时候,他深夜里坐在空无一人的书房,读着前朝太子他的亲大伯谢昭的亲笔手札。
上面的每一个国策,每个对这片江山的畅想,都让他激动不已。
是啊……他当了皇帝,也做到了许多,自己父亲不曾做到的事情,但他却忘了,自己曾经的梦想,自己登基之初,与曾道安和林之绪共同许下的诺言。
“明绪,朕明白的你的意思了!”
谢明睿眼中重新浮现清明,他道:“叫吏部尚书,工部尚书一同过来,刚才西北王殿下所说的国策,咱们要根据各地不同情况再重新商定一下!”
“陛下……”
章骅仍旧不甘心地叫了一声。
谢明睿回过头去,冷肃地看着章丞相惶然无措的脸半晌,他说:“章丞相,最近辛苦,许你三天休沐先回家歇歇,之后再来勤政殿。”
“还有三天就要过年了啊……”
深夜罗山扶着周敬虔向勤政殿外走。
勤政殿里面,西北王没走,皇帝陛下也没走。
周敬虔望着漫天繁星拱月,天边缀着那可贪狼星格外耀眼,老者眯着眼睛淡然地笑了下,“是啊,辞旧迎新又是一年。”
章丞相被皇帝一句话,打发回家,说是让他休息,其实就是变相削权不想让他再继续掺和朝廷的事。
丞相府内大片大片的红梅花开荼蘼,章世昌牵着自己夫人的手,踏雪赏梅逛了半日,想起每年梅花一开父亲总会这一枝插在书房的玉瓶中。
“云蔚,花堪直须折。”章世昌温柔地笑道:“这朵开的正好看,你拿回去插在咱们卧房里!我再寻一枝送到父亲房里,正巧他在家!”
天有些冷,李云蔚脸上被风刮出来薄红,拈花的手指接过,她淡笑着:“好,那我回房中等你!”
“南渝胆小怕事,既不敢跟犬戎一伙,又怕得罪朝廷这个最大的买家。”丞相府幕僚说:“现在咱们的人借着船翻,弄来的粮食足够支撑十万人军队半年的吃喝,有了这些粮食在,就如同捏住了朝廷的脉门,丞相您就不要再过分忧虑了。”
章骅缄默了下,“粮食纵然能呃住朝廷的命脉,但各地兵马被皇帝挥霍一空,其中我们的人折损的最多,几乎是网络了三十年的心血啊……”
幕僚也说,“丞相说的属下明白,但时移世易,江山水军虽全把持在西北王的手里,可他不也没落下好么?放蛇胆草的人已经回来了,江南水军瘟疫一出,西北王再想拿住西北驱逐鞑虏的军功,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是还有西北王妃在。”
章骅说。
“西北王妃区区女流,就算再厉害!”
砰地一声,门板被狠狠拍向两边,墙上的山水画被震得掉下来。
“什么蛇胆草!什么水军瘟疫!”章世昌横空出世一样站在门口,年轻的脸上满是震怒,手里还拿着一枝怒放的红梅。
“父亲,你们到底在密谋什么?”
章世昌难以相信地诘问,“南渝送到大宴来的粮食,又怎么会在父亲手中?父亲……您到底要做什么啊……”
“你怎么突然来了,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章骅脸色顿时涨红,站起身指着门外怒道:“赶紧滚回你自己的院子,我们商议的事情,你听不懂!”
“我怎么听不懂!”章世昌道:“难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
他几乎就像是要哭,“父亲……你已经是丞相了,整个大宴朝廷,除了皇帝还有周伯伯就属你最大,咱们家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您到底要做什么,您难道真的要让这天下民不聊生,您难道还想当皇帝不成!”
啪地一下,章世昌脸偏了过去,火辣辣的疼。
打完这一巴掌,章骅也愣了在原地,他盯着自己掌心看了一眼,须臾,面沉如水地说:“章世昌,从小我把你捧在手心里长大,你是丞相府的嫡子,更是我章骅的儿子,今日你听见的事情,不要往外传半个字!”
“父亲!”章世昌急了,眼眶比落在地上的梅花还要红,“你不要在一意孤行了!江南的粮食,还有水军的事情,我是一定要让之绪知道!”
“这些不是用来争权夺利倾轧的筹码,这是国家根本,爹!”
章骅身体晃了晃,紧闭了下眼睛,摆手大喊了一声,“管家,把少爷押到他房中,没有我的允许,他不能踏出半步!”
朝廷现在这么缺粮。
京城外面黑压压住的全是西北来逃难的百姓,每日光是行将饿死的人,不计其数,京城内的粮价高涨到,他听了都害怕。
可现在他却听见,朝廷的粮食,用来给解救百姓,供给前方打仗将士的粮食,全都因为一场阴谋到了自己父亲手中。
不光是这样,还有江南水军的瘟疫……
这些年,章世昌躲避着,装作不谙世事,假装看不见那些腌臜,每天没心没肺地跟林之绪这些人相交,政治斗争而已,他从小就见惯了的。
他以为自己能躲开。
能在自己父亲和好友之间寻到一种平衡,可今天残酷的现实,让他认识到,他根本骗不了自己的良心。
“小姐,你好些了吗?”
卧房里,传来李云蔚呕吐过后难过的声音,“好些了,再给我倒一杯温水过来。”
“小姐,大夫已经说了,避子汤您不能再喝下去了,现在已经伤了躯体,再喝下去,恐怕跟姑爷再没有生育子嗣的可能,您难道真的不想要孩子吗?”
只那么短短的一刻。
漫天风雪侵入骨髓一样,章世昌感到无边无际的寒冷。
他听见李云蔚说:“不想要,嫁给他已非我本意,孩子也最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