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男人的厮杀叫喊声,这些日子林之绪听的太多,早已麻木免疫,此时女人锵然的哭喊,犹如一击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骤然麻木,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血液。
“王、王爷?”
近在迟尺的人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堪堪回过神,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李……佳科?李大夫?”
李佳科一张小脸脏污的不像话,浑身上下血痕盖着血痕,若不是他满身的中药味,倒像是个十足的病患。
“正是草民!”
李佳科语气有些着急,“殿下,可否为上上患让出一条路来,若是抓紧些,兴许还能抱住他的命!”
林之绪脚下立刻挪开,与身后数十个侍卫让出一条道路,他的脚像是不听话一样,跟上了李佳科的脚步,来到了一处,自从战事爆发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这地方,比满目疮痍的战场,更令人心惊胆寒。
城门附近的几十户民房,被腾出来,做临时的伤兵所,伤兵所内,几乎看不见完好的身体,目之所及,到处都是哀嚎不断被疼痛逼到绝境的人。
林之绪站在院中,身旁医者与药童不断擦着他的身体路过急冲冲路过。
站在这生死不断交替的地方,他的灵魂仿佛霎时间空了。
林之绪身体细细密密地抖动,嘴唇变得惨白一片,连额头上都不断渗着汗,方应辛瞧出他的反常立刻询问,“殿下,您还好吗?”
林之绪只怔怔地看着眼前惨绝人寰的一切,唇齿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种掏空了所有灵魂,空泛一切的感觉一直持续到深夜,林之绪睁大双眼,盯着与姜黎宿过无比熟悉的窗幔怔然出神。
不知过去了多久。
眼前泛起白茫茫的大雾,林之绪抬抬手,不知身在何处,雾气浓重得他甚至看不清自己的手臂。
忽地一阵清风掠过,浓雾散了些,天空仿佛飘起了漫漫的雪片,暖风拂过面颊,林之绪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才发现天上的血竟是一片片润白的花瓣。
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场景。
漫天白色梨花宛如飞絮,层层叠叠落英缤纷,倏地雾气中凭空出现一片茂密梨树林,世界开始慢慢变黄,白色花瓣在老旧的黄色衬托下显得格外耀眼。
他仿佛闻见了梨花淡淡的香气。
一抹鲜红发带在空中摇曳飞舞,囫囵的身影越走越近,像是一个女人,一个他曾经很熟悉的女人。
“阿绪……”
女人终于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咋了眨眼睛,却瞧不清她的样貌。
“你是谁?”
林之绪听见自己问。
女人没有回答他,却在迷雾中越走越近,近到只要一只手臂远的时候,他终于瞧清了她的长相,一双灼灼有神的眼眸,窄收的面庞,清冷美丽,看向他的湿漉漉的眸子却温柔无比。
“阿绪!”
“你……”
女人看着他很浅地笑了下,“你长这么大了!”
说着还用手在自己的头上闭了闭,“好高哦!比我高出这么多,跟你爹爹一样高!”
哐当!
林之绪的心脏狠砸了下。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女人,眼泪不听话地瞬间决堤,“你、你是……”
“别哭!”
“你哭,阿娘会心疼!”女人掌心带着温暖上了他的面颊,“我叫宋婉清,是你的娘亲……”
林之绪低着头,想抬头却又怕似的,任由泪水成串地垂落,他下意识地用脸颊蹭了蹭那温暖的掌心,林之绪难掩哽咽地,叫出了他此生,甚少说过的一个字:
“娘……”
他抬起头来,眼前的雾大得甚至看不清宋婉清的面容,他刚想抬起手去摸,身体却被骤然贴近一个柔软的怀抱。
“乖孩子……”
他听见娘亲很轻很温柔地说:“你很累了吧……”
万籁寂静。
呼吸都要停了。
林之绪哭着不出声,手臂却将这怀抱勒的死紧。
“娘……娘,我不累、我……我、我……”
他喉头像是被千斤堵住一般,抱着宋婉清好半晌,才滞涩艰难地开口,“我、我就是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
“想你,冬日里有没有穿暖!”
“想你,夜深了有没有好好睡觉,有没有好好吃饭,更想你……”
宋婉清道:“更想你,不要知道你是谁的孩子,又盼着你知道你的爹叫谢昭,你的娘是我!”
“好孩子,放下吧……”宋婉清贴着他的耳畔,轻声说:“不管是仇恨,还是你自己,全都放下吧……”
后来的梦境,林之绪记不大清了。
他只记得,他向娘问了爹,宋婉清却说,他爹自觉愧对他太多,无颜与他在梦中想见。
第二天林之绪醒来,不知置身何处。
他所在的地方虽然无比熟悉,可没有爱人,也不见了母亲,只有青天白日下不停的炮火。
他在屋脊不断震荡中起身,穿衣,按部就班地洗漱,并没有向往日一样身先士卒地守在炮火漫天的金陵城楼上。
而是去了城楼最近的伤兵所。
过了一夜,伤病所里的士兵,都得到了妥善的救治,耳边还是有不断呼痛的呻吟传来,可昨夜那个失去肩膀濒死的士兵,已经奇迹般活了过来。
他的娘,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眼中心疼万分又庆幸地跟他小声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