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兴扬在一旁瞧着,他本以为文优会视凌无名这一抓为冒犯把他甩开,却没想到凌无名的手并没被甩开,文优似乎并不觉得他的举动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他从文优的身上感受到了一些很矛盾的东西,譬如说文优看起来对人是纯粹的蔑视,可他却又愿意去扮演一个神明至于扮演了那许多年,再譬如说他看起来对他的哥哥是有些孺慕之情的,说起文和的死却是一脸的讥诮之意。
这可能是一个被长久的孤寂岁月磋磨得有些发疯的家伙。
听到文优说当年的候城出过一场很大的变故且是在凌无名失踪之后,梁兴扬微微皱起眉头来,道:“当年候城发生了什么事?”
他隐约有种预感,这变故恐怕与当年凌无名变成尸妖有些关联,他能看得出凌无名是一早就变成了尸妖而不是在死后那尸身不腐元神不出有意识地修炼而出的,否则的话凌无名不会那样懵懂。
文优抬头看着梁兴扬,神色有些好奇。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那与你没什么关系,你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候城已经不存在了。”
梁兴扬犹豫道:“我想,候城的变故同他变成尸妖是有些关系的,或许也与——与你哥哥的死有关系。”
文优的目光微微一厉,梁兴扬立刻感觉颈后的寒毛竖了起来,但他没有显出退避之意,只是平静地与文优对视着。
他相信这个一直寄居在石像之中,不知还是不是一个纯粹妖怪的家伙很在乎自己哥哥的生死,要不然也不会用他哥哥的模样立像应答旁人的祈求,梁兴扬也隐约听说过似乎是有一种重塑肉身的法子是要用到旁人的信仰之力的,文优在此地立像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找了一个栖身之地,更多的还是有着自己的考量。
梁兴扬的推测并没有错。
文优眼中那种凌厉的光缓缓黯淡了下去。
“小妖怪,你倒是很机敏。”
他叹了口气,梁兴扬只看见眼前有一道白光闪过,文优已经重新落在了石像上。那石像是个双手在胸前交握的造型,手中捧着的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因为年深日久已经看不太清楚,文优现下就坐在那上头,一抬头就可以看见石像的面容。
石像的面容分明也是模糊不清的,梁兴扬此刻却从中看到了一点温柔的意味。
“我哥哥是个心善的。”他低低道。“那时候候城莫名其妙地爆发了一种瘟疫,不会在人之间传播,可是得病的人却是越来越多。那些人会先呕吐,高热,而后昏迷不醒。昏迷的时候他们的身上会一点点渗出血来,直到浑身上下的血都流尽,人便也死了。”
文优的语气甚至是满不在乎的。
只是他那种语气也挡不住其形容的那种瘟疫的可怖,梁兴扬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能想象得到当时的候城是多么的人心惶惶,没有人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会不会突然就变成一具干瘪的尸体——
“那时候有很多人来庙里祈祷,把我吵得不得安生。”文优托着腮微微一笑。“我本来是不想管的,因为我又不会得病。可是哥哥不答应,他非要我帮那些人治病,可我又不会这个,只是碍着哥哥的面子一定要试一试罢了。”
梁兴扬一挑眉,问道:“你兄长难道没有那种力量么?”
文优淡淡道:“那时候哥哥除了长生不老之外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他让旁人不认得他的法子也是靠着我,而我虽然有法力却没有实体,离了石像的支持便无以为继,我们兄弟是不是很可笑?”
梁兴扬不知道自己是有什么魔力,叫旁人看见自己一时间便要吐出许多的秘密来,但他也很习惯这样的情形了,甚至于还应答了一声。
“不。”
文优低低笑了一声。
“没什么,你要是想笑的话我也不会怪你的,后来我替那些人查看了一下,却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病,而是一种毒,被人散布在水源里的毒。哥哥便去找投毒的源头,他一开始找不到,我眼见着他着急却不能离开庙宇太远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我本就是为哥哥才对这件事有些在意的。”
他顿了顿,脸上难得露出一点痛苦的神色来,此刻梁兴扬离文优很远,但是还能很清晰的看到那种痛苦的意味。
“后来我哥哥有一天夜里忽然回来了,他浑身是血,说他找到了源头——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是什么,他就已经扑倒在了神像下面。”
文优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那种激动之中带着愤怒与苦涩。
“他的血溅在石像上,分明我该感受不到的,可是我能感觉到他的血是那么热,热到我不敢碰,也就是在那时候我终于得到了完整的自由,重塑肉体是个很奇妙的过程,我本以为那过程是会很漫长的,可竟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隔了那么多年我终于能再次碰到我的哥哥,他却是要死了。”
文优甚至于有些语无伦次,可是梁兴扬眼前却浮现出那样的场景来,是两个很相似的男子在空无一人的庙宇里,一个抱着另外一个了无生息的,或许文优是不会哭的,但是他会愤怒,一个被人当做那么多年的神的家伙愤怒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梁兴扬不大清楚。
“我想办法保住了哥哥的魂魄不叫他轮回,我想他能为我重塑一个肉体我当然也可以,如果能留在候城当然是再好不过的,我有了法力和肉体,想要做什么都是易如反掌,当然能继续隐藏在人群之中,而哥哥也可以继续受那些人的供奉,以哥哥的性子其实做那个神对候城的人都更好些。”
从文优的语气中梁兴扬就能听出来,文优并没能和他的哥哥继续留在候城。
“后来我也去查,发现了那具尸体,那不是普通的毒,是妖族下的手,而且从那毒看来是个我无法抗衡的妖怪。”文优的声音很冷,想来是又想起了他兄长的死而无法平静下来。
“所以你离开了候城?”
梁兴扬有些不信,要是说没有文和的死,文优大概会毫不犹豫地与他哥哥一起离开,但文和既然已经死了,文优也不像是会善罢甘休的,对于文优这样的性子而言,对手便是不可战胜也没什么。
果然,文优冷然道:“当然不是,我哥哥就是他杀的,杀了我哥哥想要走?那把我当成是什么了,懦夫么?我顺着线索继续查下去,但是就在我面对那个家伙的时候——”
他深吸了一口气。
梁兴扬看着他的表情,竟然意识到文优接下来要说的究竟是什么了。
天地大变。
原来凌无名也是几乎经历了那一场天地大变的存在,或许他和巧娘还是同龄人也说不定。
梁兴扬愈发觉得这不是一个巧合,凌无名不仅仅是和巧娘在同一个时代出生的,他们之间也有某种更为深远的关联,虽说他们之间是离了很远。
但他没有对文优提起这一点来,只是微微皱着眉头问道:“所以你便没能复仇么?”
“你不知道天地大变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场景——”
文优的语气变得有些感慨。
梁兴扬倒是很想说他是知道的,因为他曾经在巧娘的记忆里看见过那样的场景,不过看着显然是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的文优,他倒是没有插言打断,只静静地听了下去。
“那时候我见到了妖皇,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妖族还能那样的强大,那几乎已经不是妖族而是神明的力量,那时候我才知道那场瘟疫的真相。”
梁兴扬的瞳孔骤然一缩。
真相?原来那场天地大变背后还有这样的阴谋么?那并不是一场无妄之灾,也不是什么巧合,而是自一开始便有一股力量在幕后操纵着一切?
梁兴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不过文优似乎没有注意到梁兴扬的不对劲之处,只是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是啊,从最一开始一切就都是已经被算计好了的,哥哥只不过是无意中闯进去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他是为此而死的,我想为他报仇,可是对着那被旁人握在手里的刀时我还能生出一点反抗的心思来,但是对着那个握着刀的,我却是全然生不出什么反抗的心思来。”
梁兴扬只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说的那个握着刀的,就是妖皇么?”
他只以为妖皇是在来到这个世上之后才成为了人族眼中的诸恶之源,却不想这原本就是真相。
只是一个他不愿意相信的真相,因为他毕竟是也是妖族。
文优点一点头,道:“所以我带着哥哥离开了那里。”
梁兴扬忽然扭头看向凌无名。
他的眼神叫凌无名觉得有些发毛,吞咽了一下口水方才问道:“你这样看着我是做什么?莫不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对的?”
梁兴扬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缓缓收回目光,道:“没什么,不过是我想到了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