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兴扬姿态凛凛宛如,而妖皇的姿态却几乎是闲庭信步一般,他甚至依旧端坐在车辇之上没有任何的动作,只轻轻一抬手。
那一瞬间梁兴扬看见他手上有一枚红色的宝石,正散发出莹莹的光亮来,那宝石被镶嵌在一个银色的戒托上头,被两条似蛇似龙的东西缠绕着。不知怎地一看见那东西梁兴扬便觉得脑内一阵剧痛,仿佛有烧热了的钢钎直从他天灵贯入一般,叫他忍不住低低惨叫出声。
但那声音极为轻微,只湮灭在了漫天的雷声之中,几乎没有任何妖族注意到这一点,注意到这个看似威风凛凛敢于对着妖皇挥剑的家伙其实已经落入一个有些危险的境地之中,只有剑横秋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梁兴扬的身影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
他想,果然如此。
梁兴扬和妖皇之间是某种十分紧密的关系,那种关系甚于符咒与禁制,也不是道术和妖术所能涵盖的,甚至于可以说是根植于灵魂之中——他和妖皇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只能确定这种关系存在,却始终不敢往更深一层去想。
现在,一切却已经几乎水落石出,也许这一刻之后梁兴扬也会明白过来。
妖皇只是挥了挥手。
他像是在拨开一张不甚厚重的帘幕,也像是在挥走一点叫他不那么愉快的气味,但无论怎么说,那姿态总是有些轻蔑甚至于漫不经心的,就在这一挥之下,梁兴扬几乎倾尽全力的一击忽然便凝滞了。
不是消失,而是凝滞。
雷与火,那都是几乎不可能停滞的东西,可就在妖皇抬手之间它们凝固在了天幕之上,成为了可怖而美丽的画卷。
梁兴扬忍着剧痛扭头看了一眼身后。
他忽然意识到妖皇不是将他的力量凝定,而是定住了这一片空间。
妖皇的力量竟已经可怕到了这种地步,是什么让他依旧在妖域之中,不将自己的手伸向人族?
下一刻,梁兴扬跌在了地上,仿佛从不曾排出那样恐怖的阵势,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小妖,苍白而虚弱。
只是他的脊背依旧挺直,不肯向妖皇弯折分毫,也不肯露出一点疲态来。哪怕实际上妖皇眼中的他一直就是疲弱不堪的。
“你果真已经......”梁兴扬低低笑了起来。“不,也许你一直都是神明。那么,你为何又会成为世人眼中的魔?”
这个问题,其实妖皇已经回答过一次了,但梁兴扬要听的不是为何他不愿意做神,而是他为何会成魔。
妖皇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微微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显出一点疲惫,更多的却依旧是冷冽的意味。
“神与魔都是人族的界定,你与人族厮混得太久了,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个人。想要知道孤为什么会做出这一切?你早晚都会知道的。”
“早晚是什么时候?”梁兴扬剧痛之下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他看不清妖皇的神情,只依旧向着妖皇的方向不肯低头,在剧痛的喘息之中吐出这几个字来。
他看见妖皇终于起身。
周围的妖族更加惊惧地退避三舍,像是退潮时的潮水那样忙不迭离开了这里,于是此地变成了退潮后的沙滩,梁兴扬就成了沙滩上孤零零的蚌。
倒也应景。
就在他自嘲的时候,妖皇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在这个角度上妖皇想要碾死他可能只像是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但是妖皇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弯下身来,在梁兴扬的耳边低语。
梁兴扬很清楚,不会再有旁人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原因也非常简单,因为妖皇不允许。
在这一方天地之中,妖皇就是那个规则。
“是等你成为孤的一部分的时候。”妖皇轻声道。“或者也可以这么说,等你回到你该回的地方时。”
他对着梁兴扬吐出了这从未被窥得的秘辛,是因为他足够自信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其实他本可以等,等一切自然而然的发生就已经足够,但他已经等了太久,所以终于有些心急。
为什么那一天不能早一点到来呢?他做了这许久的皇,而那之前,他更是神。
他当然可以把自己那一片分魂早一点收回来,虽然没有合魂之术,但只要让自己的意志在分魂之中渐渐觉醒便已经足够了,虽说那会让他也感到有一点困扰,可也比继续去寻那两个虚无缥缈、或者早可能就不在世间的半血青蚨。
妖皇对着梁兴扬说出了那个真相,他的嘴角已经有了志在必得的笑。
知晓真相,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几乎就在听到妖皇所说之话的一瞬间,梁兴扬感觉自己体内惊涛骇浪一般的痛苦忽然渐渐平息。
不,不是因为妖皇说了什么。
而是妖皇正把手放在梁兴扬的头顶,他掌心劲力只要轻轻一吐,这一点分魂便要重入轮回,那样他便要等更久,又是一个千年。
千年啊。
他是历经过千万年的上古神兽,可他也有不能等待的理由,所以他今日要说出这真相,让自己的分魂也经历一点自己曾经经历过的痛苦。
或许这是一种嫉妒?嫉妒他能有那么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虽然在他身边的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她’。
妖皇其实有一点吃惊,自己直到今日,是依旧能感觉到所谓嫉妒的情绪么?还是对着自己?
所以他只是把手放在了那里,像是在触碰一段辽远的回忆。
“好好活着吧,等你不得不再来找孤的那一天,只是在那之前——”
他微微眯起眼睛,抬起另一只手来。
藏在一边的凌无名忽然不受控制的向妖皇身边飞去,被他抓着领子提在手中,像是提一只幼猫。
“孤就知道。”妖皇低低叹息。“你只要醒了,无论身处何方都会来到这里。”
凌无名眼中有惊恐,但渐渐居然淌下泪来。
那是一种极致的欣喜。
“是的......是的。”他喃喃道。“我一直在找的东西就在这里,可那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