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仰面,一眼不眨地盯着姬循雅看。
因为窒息,皇帝透亮的眼珠上笼置着一层水雾,姬循雅近在咫尺,面孔却模糊不清,如隔幻光。
他看不清姬循雅的神色,无从分辨这话是疯
的信口开河,还是蓄谋已久的妄想。
但无论是哪一种,赵珩都不在意。
手的主人仿佛已经没有力气了,抚摸姬循雅睫毛的手指无力地向下滑,在面颊上游走擦磨,恰好落在他的唇上。皇帝以指腹轻轻碾压,吃力地笑道:“唯谨是燕人,不知我国旧俗亦理所应当。在齐,昭文公时便已废弃人殉,以活人为亡者殉死,残虐不仁,未免有伤天
。”触感柔软,却冰冷非常,凉得赵珩指尖微颤,他便用力,将指尖往稍微温暖的地方送。
指尖轻点唇瓣,被姬循雅柔顺地咬住。
这感觉暧昧却诡异,似蛇含咬住猎物,毒牙亲昵地擦颈,却不肯用力。
“陛下,”轻得像是气声,若有若无地萦绕在耳畔,吹得人麻痒,又悚然,“昭文虽废人殉,但昭文死后,其宠妾撞棺而亡最终随葬地宫,昭文之后,明德、庄王、景王下葬时,多有妾婢欲自尽随葬。”二指擦磨赵珩侧颈上的血管,“可见臣欲殉死,亦算不得荒唐。赵珩:“......”
姬循雅居然一本正经地和他说殉葬的事,有病。
他居然主动提起,他更病得不轻。guhu.org 完美小说网
泛着一层薄红的眼皮轻颤,赵珩阖了下眼,一线泪水倏然滚落,浸湿了鬓发。
姬循雅喉结滚动。
目光下垂,落到自己扼住赵珩的手上,被掐住脖颈的人是他,也该他呼吸急促,喉头胀痛欲裂,然而,一呼一息间,姬循雅却觉得喉口灼烧般地疼痛难捱。他的声音有些哑,“陛下。”
半晌,赵珩无可笑道:“你也知道,自尽随葬的皆是妃嫔妻妾啊。”
姬循雅俯身,柔顺的长发细密如网,将赵珩牢牢包裹。
“不提其他,便是本朝太祖时,太祖崩逝,颍国公悲恸非常,七日不食为陛下守灵,”
姬循雅微笑道:“国葬刚一结束,颍国公便昏了过去,大病半年才痊愈。若非世宗命太医全力医治,颍国公说不定就随陛下而去了。他唇角含笑,语气却森然得能掉下来冰渣子。
赵珩一愣。
锦觑那个小没心肝的还干过这事?
他就记得自己病重时,锦觑每日来寝宫哭哭啼啼,比他这个将死之人表现得还绝望伤心,赵珩当时没忍住,摸了摸自己隔了不知道几代的弟弟的头发,宽慰道:“生死在天,人力强求不得,况且我又非病入膏育,你要给我哭灵,也太急了。”赵锦觑嗷地一声大哭出来,
“三哥一一”抱着赵珩摸他头发的手臂死死不放,“我蒙兄长之恩受封国公,臣弟性子懦弱,人又无甚才干,这么多年全仰赖陛下照拂,”一句话叫他说得颠三倒四,“他日山陵崩,臣弟竟不知该如何自处!三哥救命赵珩深吸两口气,看向自己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弟弟,咬牙道:“好了,你的顾虑朕知道了,朕定告诉太子宽和待你。”赵锦觑眼泪汪汪地看着赵珩:“真的?”
“真的。”赵珩闭上眼,“现在,你给朕滚出去。”
把赵锦放寝宫气他,真看他死得不够快!
赵锦叡拿袖子擦眼泪。
赵珩听到簌簌声响,忍了又忍,薅起一条帕子甩到弟弟脸上。
“谢谢三哥,”赵锦哭得嗓子难听的像只大鸭子,“但是....
赵珩道:“但是什么?”
“但是臣弟和太子毕竟不如臣弟同您这般亲近,来日臣弟再行事不谨,太子也不知道能保臣弟几回。”病重的赵珩精神微震,帝王处于权势最顶点,亲历了太多明争暗斗,闻言蓦地察觉有异,缓缓睁开眼,注视着赵锦觑,不动声色地问:“那你欲如何?”赵锦靓抽抽搭搭地说:“三哥你能活千秋万岁,永远护着臣弟吗?”
赵珩霎时无言,只觉又疼又荒唐好笑还有种说不出的暖热,百感交织,他轻轻摇头,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好好,别哭了。”盯着若有所忆,面上甚至浮现出了几分怅然的赵珩,姬循雅眯了眯眼。
他提起赵锦本是要反驳赵珩那句凡自尽随葬者皆是妃妾,不料竟引得赵珩想起了赵锦。
赵锦觑有什么好?
姬循雅见过赵锦,脑海中只剩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依稀记得是个身量不高的少年人,懦弱少言,连同他对视都不敢,明明都十几岁了,一日十二个时辰,却有六七个时辰要黏着赵珩,恨不得挂赵珩身上。“陛下。”姬循雅阴森森地叫他。
赵珩被捏得闷吭一声,嗓音沙哑得厉害,“那是....
太祖的弟弟。
明明连近亲都不是,赵珩对赵锦却不厌其烦。
姬循雅没忍住冷笑了声。
除了对他,赵珩待谁不是和颜悦色,分外耐心?
他冷淡道:“血脉倒也算不得十分近。”
言下之意无非是,赵锦都可以,他为何不能?
赵珩惊悚地发现,自己居然隐隐理解了姬循雅的意思。
完了,他是不是离发疯不远了?
赵珩艰涩地咳嗽了两声,声音虚弱,仿佛喘不上气一般断断续续,听起来,分外可怜。
喉结在掌中滚动擦磨,骨血皮肉严丝合缝地贴着,不仅赵珩觉得疼,连姬循雅自己都
被骨头硌得发疼,然而这种疼送往全身,却成了种令人欲罢不能的亢奋。
想让赵珩呼吸得再艰难些。
他若稍稍用力,赵珩的样子会比此时更狼狈,更凄惨。
不得已张口呼吸,两排白齿之间,是条猩红的舌。
巧言善辩的,令姬循雅恨之入骨的,又,灵活非常的。
姬循雅自稚龄时便开始练剑,十指有力,且极能控力,此刻,他所握住的并非惯用的沉重刀刀,而是更轻,更脆弱的颈骨,该比握剑轻易,然而,他却掌握不好力道了,几度险些失控。姬循雅稍稍松手。
新鲜的空气顷刻间涌来,赵珩剧烈地喘了两口,只觉有些头晕目眩。
兴奋却如星火般,自尾椎而上,噼里啪啦地炸开。
赵珩仰面躺在地上,姿态算不得从容,却还不忘挑衅,“妃娱装室乃是枕边人,赵镜觑之于太祖,是自小在自己边长大,受太祖照看的弟弟,无论是妃妾还是兄弟,皆是情意深厚的至亲,可你,”拍了拍姬循雅的脸,皇帝头疼,下手就没什么轻重,响声清脆,打得姬循雅侧脸泛红算冤孽。赵珩在心中补充。
话音未落,喉间力道陡地加重。
赵珩剧烈地喘了口气,勉强抬头,正与姬循雅漆黑阴冷的眼睛对视。
若有坚冰笼置其中,冰下,却又隐藏着烈焰。
仿佛是,怒火。
赵珩扬唇。
清亮平静的眼眸被泪水模糊,映着张美丽至极,却又扭曲的脸。
上一世他所见的姬循雅大多时候都淡漠沉稳,一派岳峙渊停的雅静君子像,连他们撕毁盟约时,姬循雅也只失态了瞬间,滔天的怒意随着佩剑折断,顷刻间就化作寒意彻骨的冷淡,仿佛天生就比寻常人情欲淡薄似的他爱看姬循雅失措,欣赏着他脸上闪过的每一种,本不该属于姬循雅的表情。
这种感觉,与攻城略地给他带来的亢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朕知道此言入将军耳,令将军不虞了,”赵珩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纵然无情,但毕竟是实话,将
军,唯谨,
明明再端正不过的两个字
,从赵珩口中滚一圈出来,就显得百转千回,多情得令人面红耳赤,“有令至爱至亲殉死者,却未见过哪朝哪代君王,要窃国的逆贼殉葬。窒息与他紧密相贴。
赵珩却不反抗,不求饶,只拿一双眼睛笑看姬循雅。
姬循雅对他有种很古怪的占有欲,在姬将军还是程玉,并且赵珩尚未发现其身份时,也考虑过对方是喜欢他这种可能性,
但在知道程玉和姬循雅是同一人后,这个念头立刻就被赵珩打消了。
不是喜欢,却有欲望。
与色欲无关的,想摧毁他,控制他的欲望,又因姬循雅本身的强势和疯狂,而催生出了诡异的占有。赵珩心道,于姬循雅而言,帝王既然兵败,那便是胜者一一姬循雅的战利品,所有物,他不许任何人染指触碰,所以才会对要诸如燕靖思,何谨等人与皇帝界限分明。可人不是物件,何况还是赵珩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事事尽如姬循雅意?
美人沉静若渊固然好看,发起疯来也别有一番趣味,只要火别烧到他身上。
“唯谨。”赵珩微微低头,拿下颌很驯顺蹭了蹭姬循雅的手。
触感柔软,因为呼吸困难,微微有些烫。
如炙炭火。
灼得心口又烫又疼。
偏偏赵珩还看着他笑,唇角上扬,有几分难言的得意。
赵珩喜欢看他失控。姬循雅眸光沉暗。
他越是癫狂,越显得赵珩从容。
身处劣势的是赵珩。
掌控全局的也是赵珩。
这种一举一动皆在对方掌控范围之内的感觉太不好,似乎他的一切赵珩早就看穿,虽置身棋局,却能高高在上地看他发疯。而赵珩始终,冷静自若,衣不染尘。
姬循雅垂眼,倏然松手。
赵珩砰地一下躺回地面,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
眼前景致模糊不清,黑白二色的光影将姬循雅的脸道道分割,赵珩便干脆笑着闭上眼。
一时间,寝殿里唯有二人的呼吸声。
急促的,与缓慢的纠缠,听起来,竟也暧昧缠绵。
姬循雅好像才想起赵珩方才说的话,于是他回答道:“或无前人,亦无来者,但陛下,您无一兵一卒,无可用之人,陛下,连你的生死都在我手中,何况是陪葬?”他爱怜地摸了摸赵珩喉间的淤痕,“便是掘开泰陵,将您,”他含笑道:“不对,将太祖陛下,开棺戮尸,曝尸荒野,您待怎样?”手指绞起缕赵珩的长发,语气渐渐平缓,“陛下,我要你如何,你就要如何。”笑容如一张面具,恰到好处地笼罩在姬循雅脸上,“听话些,激怒臣,于您而言,并无好处。”赵珩听他冷静下来,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无趣交织之感。
他敷衍地点点头,“如将军所言。”
发间被轻轻一拽,姬循雅又不满赵珩的忽视,他道:“那些下可否告诉臣,你给臣吃了什么?”
赵珩抬眼,”你猜?”
玩火自焚,但将火燃起那一刻的兴奋实在令他上瘾。
“若是剧毒,臣现在已经死了。”姬循雅回忆着先前那种诡异的感觉,似有活物钻入皮肤,但刚刚他被赵珩要杀他,他能和赵珩一起死的狂喜淹没,现在才稍稍冷静,“活的。”他垂眼,长睫轻颤,看得赵珩又想摸了。赵珩出身北澄,北澄善蛊毒。
姬循雅一愣,旋即没忍住,蓦地笑出了声,“陛下,您给臣吃的,不会是北澄的蛊虫吧?”
赵珩虽不知道姬循雅在笑什么,但看他笑,也跟着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才冷漠地回答:“是。
姬循雅摸他头发的手指一顿。
“时局竟艰难若此,陛下连这种诡秘的法子都不得不拿出来用,”姬循雅不知想到了什么,越想越开心,笑得温柔极了,“终陛下一生,臣是不是第一个将陛下逼到这种地步的?”原本被姬循雅主动扯开的距离又随着他向前贴紧。
姬循雅盯着赵珩,漆黑的眼中笑意粲然,比赵珩看见的任何一次都开怀。
“陛下,”逆臣放软了声音,循循善诱道:“告诉臣,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赵珩震惊地看着姬循雅。
他在笑什么?
姬循雅是被他气疯了吗?
姬循雅垂首,几乎将额头贴在赵珩的肩膀。
冰凉的吐息吹拂,刺得赵珩脖颈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嶙峋锋利的脊骨向外凸起,落入赵珩眼中。
“是杀臣?可臣还未死,您也不会这么轻易地让臣死。”姬循雅痴惘地在赵珩耳边喃语,“还是想让臣对您言听计从,就像您之前豢养的那些狗一样?又或者,让臣仰慕.....赵珩听他越说越离谱,实在没忍住,伸手把姬循雅往下一按。
对于赵珩来说,用仰慕喜欢爱慕这样的词来形容他和姬循雅的关系,实在,太难受了,让他头皮发麻。姬循雅毫无防备,鼻梁直挺挺地撞进皇帝的颈窝。
龙涎香混杂着人体的暖,香气骤然扩散开。
赵珩也被冰得一僵,语气却得意更甚,“是生死蛊,”五指插入姬循雅的长发,帝王轻笑道:“我若死,不足一息之内,”手指用力,攥得姬循雅刺疼,“你也会七窍流血而亡。”赵珩这话说得狡猾,只说一半。
“无论将军是想摄政也好,自立也罢,”赵珩道:“还是,只为泄愤,您的目的都还没完全达到,将军,看好朕,勿要令朕被别人杀了。”昭朝尚在,赵珩的皇位也在,姬循雅的目标的确尚未达成。
姬循雅竭力想压下源源不断而来的兴奋。
再等等,再等等。
待他寻到泰陵,待他彻底大权在握,再杀赵珩也不迟。
可这种兴奋令姬循雅几乎有些发抖,杀了赵珩,他也会死,世间竟有这般好事。
还是,赵珩亲手送来的。
耳畔传来姬循雅强压兴奋的声音,“同生共死?”
冷气吹拂,却莫名地给赵珩滚烫的错觉。
“不。”赵珩有意曲解。
姬循雅却笑了起来。
“那岂非还是殉葬?”
赵珩顿了下。
姬循雅的性子,完全不能拿正常人的思路去揣摩。
赵珩先前本意是给姬循雅上一道束缚,他轻啧了声,而今看来,他亦同样被拷住了
在今日之前,他完全没有想过,有人能这么不惜命,好像活着,就是为了死。
姬循雅的声音愈发柔和,“陛下骗了我许多次,此事奇异,我不敢相信。”
世间真的有那种奇异的蛊虫吗?
就算有,以赵珩的性格,也不会和盘托出,他定然,还隐瞒了什么。
赵珩眯了眯眼,身体下意识地绷直。
这是一个防御戒备的姿态。
姬循雅也感受到了,为他本就很好的心情,更上一层。
一手下滑,一路深入赵珩的袖中。
那里,有一把刀。
姬循雅轻轻握住了。
是,之前赵珩用来威胁他的刀刃。
赵珩的手也压在刀柄上,两人皮肤短暂地接触了一瞬。
姬循雅难不成想刺他,来验证他所说的真假?
赵珩觉得自己应该抵抗一下,最终却扬唇,缓缓松开手。
手指点了点姬循雅的手背,示意他取刀。
姬循雅握住刀柄,将匕首从赵珩袖中拿出。
俩人对视,俱看见了对方眼中的笑意。
姬循雅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赵珩。
赵珩便躺着,朝姬循雅笑。
他的腹,他的颈,尽数展露在姬循雅面前。
像一条离水的,任君施为的鱼。
目光自上而下扫视,姬循雅也真如持刀之人,
仿佛在寻常哪里就方便下刀。
下一刻,匕首举起。
月光凝聚在刃锋,清辉四溢,寒光闪烁,令人胆战心惊。
赵珩弯眼。
“轻些,唯谨。”
含糊地,柔软地唤他。
“朕怕疼。”
他叫得缠绵,于是姬循雅也点点头,温和地回答:“臣知道了。”
话音未落,刀刃破风而出,狠狠刺下。
直刺心口一一姬循雅的心口!
赵珩陡然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