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这里是北方的北方,天地的尽头。
从极冰渊位于云荒七海里苍茫海的尽头。不同于其他六海,这片海是凝固不流动的,大片的冰壳覆盖了海面,只在冰川缝隙之间才可以看到一线深湛的海水,蓝到发黑,隐隐透出一种森冷的静谧,彷佛藏在大地深处的眼眸。
从极渊是三界寒冷的中心,和南方碧落海底鬼神渊的地火熔岩正好形成云荒的阴阳两极──水从地心涌出的,却比冰更冷,足以冻僵一切生物,甚至连鸟都无法飞渡这片大海,因为只要一旦在茫茫大海上落下休息,爪子便会被冻结在浮冰上。
传说中,甚至连八千年前一统天下的星尊大帝,率领铁骑驰骋四方、荡平海疆六合,然而,他的军队却也始终不曾踏足过这片荒芜的冰海。
这是一片不属于人世的净土,如更北方“归墟”一样不可踏足。
云破月出,皎洁的光芒洒遍海面的巨大冰川,映照得整个从极冰渊彷佛琉璃世界。无数冰山的在风里随着潜流缓缓移动,千奇百怪,彷佛巨大的鱼类在水面下逡巡时露出的鳍。
然而,在这样寸草不生飞鸟不度的极寒之地,冰棱中却映照出一个人的脸庞。
“又到时候了么?”一声轻轻的叹息。年轻的男子抬头仰望天宇,一手轻拍着万古不化的冰川,一手默默算计着什么,眼里露出了隐隐的担忧。
他有着海国鲛人特有的水蓝色长发和湛碧色眼眸,容颜绝美,风姿俊逸,映照在琉璃般晶莹的冰山里,宛如雪月辉光。只是彷佛在冰天雪地的极寒之所呆得太久,他的脸色极其苍白,竟似和周围的冰川融为一色。在这样寒冷的地方,他开口说话时居然没有一丝的热气吐出,彷佛他的呼吸比冰更冷。
他坐在一块巨大的浮冰上,在北海上不知漂浮了多久,半身都被层层冰封。冰中的人看了半日的星象,叹了口气,然后侧过头倾听着风里依稀的乐声,彷佛在曲声里追忆着什么,脸上的表情平静而微妙,笼罩在似梦非梦的幻影里。
冰海之上有人在弹琴,泠泠彻彻,一声声如天上传来。
那个人听了半晌,不知道想着什么,不觉又微微叹息了一声。
声音刚落,只听噗拉拉的一声,有什么从半空飞落,停在那个人的肩上──定睛看去,却是一只洁白的鹤。奇怪的是那只飞过冰海的鸟儿竟然丝毫不觉得寒冷,在他肩上跳了一下,然后啪的一声掉到他的掌心,再也不动。
──那是一只纸折成的飞鸟,居然自行飞过了苍茫海来到了这里!
“到得这样快?”那个人低语,熟练地伸手拆开了它。
那张纸展开后大概一尺见方,上面印着淡淡凤尾罗水印,依稀还带有女子的芬芳气息,正是百年来他所熟悉的──如惯例,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几行字,分别是某些人的姓名、年龄、居所等等讯息。
那个人默默看了一遍,手指一错,一团幽幽的蓝色火从指尖燃起,转瞬将纸鹤化为灰烬,眼里却有些疑惑:信上的名字只有五个,比往年少了一个。
纸鹤飞过后,这片北海又恢复到了只有冰山冷月的沉寂。北极星高高悬挂在海面上,指引着天宇里里最北的方向,而其下的北斗七星却光芒黯淡。
那个人望着七星里那空缺了一处位置,若有所思──又到了三百年爆发一次的时候了么?该走了!他猛地抬手撑住了冰面,一跃而起。只听一声裂响,封住他的冰转瞬层层碎裂。他毫不犹豫地飞身跃下冰川,投向那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
在他跃入冰海中时,那一缕雪里传来的曲声仿佛微微顿了一顿。
厚厚冰层覆盖下的大海,水底酷寒,足以让一切生灵失去温度。
他却彷佛一条银色的鱼,悄无声息地在冰海游弋,蓝色的长发在凛冽的水里散开,如同一匹优美诡异无比的绸缎在深海里飘曳。
没有人曾潜入过从极冰渊的海底,所以,也从未有人见到过如此的奇景──
在这个世上最寒冷的深渊里,层层浮冰之下,居然封冻着一列列巨大的骸骨!那些灰白色的骨骼沉没在深海最底下,大到不可思议,几乎每一块都有一百丈长,整整齐齐地排布着,彷佛海底一座森然而庞大的城市,让掉落其中的人显得微小如芥子。
这,便是传说中的“龙冢”。
龙是七海的主宰,也是海国鲛人们供奉的神灵。传说中,龙神和上古传说中“云浮城”里的神族们诞生于同一个时代。然而,龙不老,却并非不死。它万年一换形,遗下巨大的骸骨。然而龙又是具有极高智慧的神灵,能预先知道自己的死亡,每当大限来临,便会悄然离开尘世,去到天尽头一个神秘的所在,等待下一轮转生。
龙的遗骸是极其珍贵的、不属于人世的宝物。
传说中龙牙可以制成绝世的利剑,鳞可以制成坚固的金甲,甚至它的每个骨节里都藏有价值连城的明珠,一颗足以买下半个叶城──那样的传说,令成功闯入过帝王谷皇帝寝陵的盗宝者都为之疯狂,几代人远赴北海,想要寻找传说中的龙冢。
然而,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因为龙冢藏在从极冰渊的底下,天下任何人都到达不了的极寒之所在。不但飞鸟无法落足,甚至连鲛人也无法抵达──那样的寒冷,能让鲛人本身就没有温度的血液也彻底地凝结。所以,几千年来这里一直是圣地,从未听说过有任何人曾经抵达。
然而,此刻这个人却在巨大的森然骸骨中潜游,自由自在。他的双足在跃入水中的瞬间悄然合拢,深蓝色的鳍从足尖和双腿两侧悄然展开,宛如一缕轻得没有质量的游魂,转瞬已经深入水下数百丈,连一口气都没有换过。
那是一个鲛人,白衣蓝发,双瞳湛碧如深海。
他从万古不化的冰川上跃入深海,一直穿过了那些高大如林的巨龙骨骼,来到了龙冢的中心──每一条龙在死时都把头颅朝向了同一个方向,彷佛在守望着什么。
尸骸的中心是一座玉石的高台,龙纹围绕着台基,蟠龙云海,吞吐着宝珠。高台四角伸出玉石龙首,拱卫着正中的一个神龛,里面有一颗青色的琉璃宝珠,正闪着瑰丽无比的光芒──那种光芒映照着海底的墓地,让那些高大的骸骨都染上了一层青色,森严而诡秘。
那个鲛人潜游到了神龛前,阖起双手微微一礼。
那一颗珠子,正是传说中的纯青琉璃如意珠,蛟龙的宝珠。
和天地间任何生灵不同,龙族拥有“完全转生”的能力,每次更换的只是形体,却能够连绵不断的继承生生世世的力量和记忆。亘古以来,每一任的龙神都与如意珠形影不离,只有在濒死换形时才会将其暂时吐出,将自身精魂注入其中保存,等转生后便立即吞回体内,从而继承前一世的一切,将所有智慧和力量不断累积。
此刻,在高台的下方,有一条巨大的龙静静躺在水底。
那条龙是活着的。金鳞闪烁,躯体逶迤长达数百里,呼出的气息在水底回旋,彷佛一阵小小的旋风。然而,那呼吸却是时断时续,接近枯竭。
──那是一条垂死的龙,在这里等待死亡到来已经一百年。
这一世的龙神已经存在了九千多年。八千年前,它为了守护海国,曾经和云荒大陆上的星尊大帝血战。九百年前,它又带领着族人逃脱奴役,回归碧落海重新建立国家。
──然而,即便是这样深受爱戴的神灵,也有万年一换形的大限。
那个人来到了高台的西南角,将手按在金色的鳞片上,屈膝对那庞然大物禀告:“龙神,原谅我。时辰又到了,我必须离开一段时间。”
海底忽然出现了一阵悠远的低吟。龙似乎暂时醒了,满身金鳞翕动开合,水底彷佛有千万星辰浮动。随着龙的呻吟辗转,整个海水都在微微荡漾,隐隐有沸腾的迹象。
“很痛苦吧?”那个人低声叹息,抚摩着金色的鳞甲──那一片金鳞足足有十丈方圆,大得如同一面墙壁,光可鉴人。然而奇怪的是,那面“墙”上却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裂痕,似在由内而外的一寸寸碎裂,出现崩溃的前兆。
“云浮城中的天人尚有五衰,龙族亦无法摆脱。”那个人低声祷告,“龙神,不久您就能从这个衰朽的躯壳里解脱──但在这个过程里,为了子民,请您尽量忍受。因为您只要一怒便能令七海翻腾,海国动荡。”
他的声音有奇异的魔力,仿佛可以和神灵沟通。
垂死的蛟龙渐渐恢复了平静,再不挣扎,只有沉重迟缓的呼吸声响彻海底,彷佛旋风来了又去。金鳞破裂,龙血流入海水里,奇怪的是却并不弥漫,反而凝结成如同珠子一样的殷红颗粒,铮然掉落在冰冷的海底。
龙血之珠,可以辟百毒。
“龙神,我必须离开一段时间。”那个人低声,“同伴们在召唤我──”
他对着龙神抬起左手,掌心里骤然出现了一个金色的转轮!
那个命轮浮凸在他苍白得几乎透明得手心上,不知道是纹上去还是画上去,栩栩如生。那个纯金色的命轮共分六格,中心镶嵌着蓝色的宝石,从皮肤下透出四射的光芒,居然在那个人的掌心活了一样的缓缓转动!
“命轮已经重新开始转动了,”那个人低声禀告,“我必须去,否则云荒将会陷入大乱。”
垂死的龙神吐出一声长吟,明月一样的眼眸微微闭合。
“多谢龙神的准许。”那个人单膝下跪,将手按在龙鳞上,低声,“接下来就让暗鳕陪伴您吧,我会在一年后回到这里,一定赶在您尚未开始换形之前归位。”
龙微微颔首,然后很快又陷入了沉寂,默默阖上金鳞。
“告退了。”他低声道,足尖一点,从万丈深的海底浮出,宛如一道轻烟般飞速上升。
他无声无息地浮出海面,头顶正是原先静坐的那一块巨大浮冰──从裂缝里仰头看去,在那琉璃一样透明的百尺坚冰中心,居然封冻着一把黑色的剑!
那个人从冰冷的大海里掠出,凌空一招手。
彷佛听到了召唤,“喀喇”一声,那把长剑竟然瞬间破冰,一跃而出!
坚冰片片碎裂,化为漫天流星洒落北海。彷佛和主人阔别已久,那把剑一经入手,立刻吞吐出一道白色的剑芒。剑做黑色,古朴洗练,大巧不工,显然是上古的神物。
挺拔的剑脊上还刻有四句铭文:
长剑辟天,以镇乾坤。
星辰万古,惟我独尊!
“辟天,好久不见。”那个人低声喃喃,轻轻抬手抚摩着剑脊,看着剑柄上镶嵌着的一颗的淡紫色明珠,眼神一黯,“紫烟……又是六十年了。”
他低下头,轻轻将冰冷的嘴唇印在那颗珠子上,眼里的神色空茫而辽远。
忽然间,一声裂帛般的划弦,曲声铮然,将他从沉思里惊醒。
那个人抬起眼──远处的大海上,浮动着另外一座晶莹的冰山。在水晶一样剔透的冰上,居然有一朵洁白的莲花。重瓣,花大如轮,盛开后直径足足有一丈,花瓣如白玉,花心如黄金,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里,彷佛琼台仙葩,瑞气万千。
在那朵瑰丽华美的莲花下,竟然趺坐着一个美丽的女子。
她面色宁静安详,坐在冰雪之上,手里抱着七弦琴,一袭红衣宛如跳跃的火──那是这一片极北冰渊里、一片苍白中唯一鲜活的色彩。
莲花下坐着的,是海国的红衣女祭:暗鳕。
自从先任女祭司碧去世后,暗鳕历经艰苦、从碧落海千里迢迢地来到了从极冰渊,接替了她的位置,独自在冰川之上、莲花之旁,守着这片净土。
百年来,他们已经在这片沉寂的大海上静默地遥对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身为龙冢守护者,历代女祭都要在冰上守望着神祗和墓园,无论璀璨容颜还是惊世灵力,都在沉默里化为深潭湛流,一去不回。她已经在这里呆了一百多年,从未离开过一步,每日只是反复弹奏着同样的曲子。甚至每次见到她时,她连弹琴姿势都和几十年前的一模一样,彷佛一尊活着的还在呼吸的雕像──唯一改变的,似乎只有她身边的玄冰龙莲。
每隔十年,便缓缓展开一瓣。
这种巨大的莲花是从极冰渊才有的、极其珍贵的圣物,盛开在没有任何外人可以到达的龙冢之上,晶莹剔透,柔静多姿。在它盛开的方圆十丈之内,夏不惧炎日,冬不惧酷寒,如沐春风般的祥和。
这种神奇莲花一共有一百片花瓣,每十年展开一瓣,一千年才开放一次,花期却短暂如流星──当完全绽放后的一个时辰之内,它便会如同冰雪一样消融,化成柔亮纯洁的水,滴落在大海深处,重新化为虚无。
传说在它最后一瓣展开之前,用流光川上出产的玉石琢成玉壶,便可以接住这朵融化成水的冰莲。而如果有人能收集到那种圣水,喝下去便可以返老还童,并延寿千年。
然而,鲛人的生命也不过只有一千年,这天地间,从没有人真的见过玄冰龙莲开放的那一瞬──又有谁能真的用毕生的时间,去等待一朵花开?
如果真的有,或许,也只有历代的海国红衣女祭司──因为,在这个时间都会被冻结的地方,只有她们的生命在默默地消逝。
他看着暗鳕,止不住默默叹息了一声:她也真是忍得。
九百年前的先代女祭司,碧,和先代海皇炎汐一样,原本是重建海国的两大元勋之一。这位传奇的女子是鲛人里最优秀的战士,一生都在为摆脱奴役、回归碧海而战斗,甚至不惜牺牲了毕生的幸福。然而,在带领族人回到碧落海后,她却选择了在这里孤独终老。
族人暗地里说,碧是一直无法放下那个在战争里被她割舍的陆地上的爱人,所以,在获得自由后也无法解脱,只能远赴极北的冰海,在莲花下默默静坐,以求得内心的安宁平静。
然而,暗鳕身为族里最美的女子,出身显赫,玉颜锦绣,原本可以和望族联姻甚至嫁入皇室,却偏偏也选择了将自己禁锢在了这里,生生将最好的年华烧成了灰烬。从来没有人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抛弃繁华,离开了人世。
冰封住了所有的一切。
然而,她的心里,到底又是隐藏着什么样的事?
彷佛觉察到了他遥远的注视,莲花下的女子抬起眸子看着他,停下了手里的弦──当她的琴声歇止时,整个北海彷佛忽然间寒冷了许多倍。那个冰雕般的美人微微低首一礼,终于开口了,声音如风送浮冰:“殿下又要走了么?”
他无声地颔首:“龙神就拜托你了。”
“好。”她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新低下头去,自顾自地弹奏起了冰雕的十二弦竖琴──蓝发飘逸如缎,手指洁白如玉,在冰弦上竟隐隐透明。
他听出她弹奏的是一曲《天上谣》,便知道她已经在和他告别。在过去的数百年里,每一次当他要短暂地离开时,她都会弹奏这一曲来为他送行。
他看了一眼那朵怒放的玄冰龙莲一眼,发现这朵奇葩已经接近全部开放,只剩下最接近花蕊的那一瓣尚未展开。他笑了一笑,转身跳下了浮冰──
“在这朵花凋谢前,我便会回来。”
足尖踏着从极冰渊里寒冷的浮花浪蕊,只是一个瞬间,那个人便从大海之间消失了。
离北海极其遥远的地方,棋盘洲的沉沙群岛。
暗无星月的西海上,祝颂声绵长起伏,无数点光芒闪耀。
──那是灯。一盏一盏,漂浮在海面上,彷佛浩瀚的星辰列阵。然而奇怪的是,任凭海涛来去,风波动荡,这些浮在水面上的光却依旧一动不动,彷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钉住。
西海上热闹非凡,黑压压的一片,竟是聚集了上万的人。
夜色如墨,一个仪式正在狂热地进行。
火焰跳跃,沉沙群岛上的这场盛会正在进入**。鼓声隆隆,火光中,只见一行人面向岛中央的高台,静默地跪着。那些人不是普通百姓,每一个都穿着银黑两色的戎装,行动整齐划一,齐刷刷地匍匐时,腰间的佩剑在地上磕碰出刺耳的声音。火光明灭之中,那一双双眼神如此沉稳锐利,彷佛一批即将扑出去噬人的猛兽。
那是出征前的战士们。
而居中的高台上,坐着九位穿着长袍的人。那些人穿着奇古的衣衫,戴着高冠,手里各自捏着一根占卜用的蓍草,长袍在海风里飞扬,彷佛九座漂浮在大海上的奇特尖碑。
他们凝望着黑色的大海,目光深邃而宁静,从仪式开始到现在已经坐了很久。
然而在这些一动不动坐着的人里,却有一只手在无声地在袍袖下动着:那只手修长而灵巧,速度快得惊人,那根蓍草在指间翻飞,一会儿被编成一个麻花辫,一会儿又被折成了一个蜻蜓,彷佛编的人有一双极其灵巧的手,甚至不用看上一眼就能随心所欲地操纵这一根小小的蓍草。
百无聊赖玩着蓍草的是最年轻的长老,只有不到二十岁的模样,手指动得飞快,然而脸上还是一本正经,继续正襟危坐。
仪式已经进行到了**,高台的中心,一群人却正在狂欢。
那些人都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身量单薄,面容稚嫩,尚未到达披甲出征的年龄。在铺天盖地的鼓声和祈祷声里,那些少年穿着白色的长袍,一起围着火堆起舞,一个个面上的表情都如痴如醉。
火光明灭中,少年们一边狂舞,一边传递着一只巨大的酒杯。
那只杯子是纯金打造的,足足可以装下一升的美酒,沉重而芬芳。酒在杯中闪着奇异的光泽,粼粼荡漾。仿佛那是琼浆玉露,那些少年人疯了似地抢夺着那只金杯,大笑着,俯身一个人喝一口,任酒水淋漓洒遍胸襟,一边舞蹈,一边将杯子轮流传递下去。
那种酒的力道似乎霸道得超常。只喝了一口,喝过的人脸上便浮现出浓烈的酡红色,舞动的速度陡然间加快了一倍以上,跳得几近疯狂。狂舞之中、开始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有几个人的肢体居然会以奇特的角度弯曲──比如将脖子转到了背后,或者用脚反过来踢到了后脑!那些举动是如此诡异,离得近的人甚至可以听到骨头咔嚓断裂的声音。
鼓声到了急处,甚至有人跳着跳着就到了高台边缘,不知道被什么样的魔力控制,竟然面带笑容、闭上眼睛张开双手,彷佛飞翔般从数十丈高的台上奋不顾身地一跃而下!
那是一场疯狂的舞蹈,触目惊心,然而旁观者却安之若素。
仪式还在继续,无论是台下的战士们还是台上的白袍长老都面不改色。
那群少年就这样一直跳了半个晚上,彷佛被激越的鼓声控制,丝毫没有疲倦,也完全感觉不到痛苦,甚至那些断了骨头倒在地上的人都还面露笑容。
这一场残酷的“舞蹈”里,不停的有人倒下去。当仪式进行到一半时,台上的人已经只剩下了稀疏的一二十个。那些“舞蹈”到此刻已经渐渐变了形,在隆隆战鼓声里,少年们的肢体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扭曲着,闭着双眼迅速地旋舞,满面欢喜。
当鼓声最急切、祝颂最狂热时,奇迹发生了。
──渐渐地、舞得最快的几个人,双足居然离开了地面,身体凌空浮了起来!
“成功了!”当那一群少年舞者漂浮而起的刹那,人群中发出了轰然的狂喜,那只传递着的金杯终于停住了──那个巨杯里的美酒已经空了,而高台上的那群少年里已经只剩下寥寥十数人。那些孩子都悬浮在空中,犹自闭着眼睛,飞快地起舞,姿态诡异。
“好了,”忽然间,主持者低低开口,“到此为止。”
毫无预兆地、狂欢至此结束。鼓声顿歇,如雷霆乍收。当长老们的手抬起来时,祭台上下的所有人都瞬间沉默下去了。只有涛声回荡在耳际,一波一波,彷佛命运之手永无休止地按着节拍。歌咏渐止,如风停水上。海面上的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沉入水底,等到最后的七盏灯沉没,海面上便彻底一片黑暗。
“长老,时辰到了么?”终于,黑暗里有人低声问。
“到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看着高台底下整装待发的军人,“去吧,战士们──以破军的名义发誓:你们的路将由荣耀和梦想照亮,将一切黑暗和罪恶都踩踏在脚下!”
“谨尊十长老之命!”无数人一起轰然回答,黑暗里只见寒光闪耀,粗砺的手按在胸甲上,“我等以破军的名义发誓,哪怕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也要带领圣女去往彼岸!”
铁甲战士一齐俯身行礼,黑暗里有数条船掉转了头,乘风破浪而去。
那些船共有七条,形状非常怪异,彷佛一个个巨大的银白色海螺。更奇特的是那些船竟然不是木质,发着幽然的金属光泽,在波涛里悄无声息地沉浮──只是一个瞬间,便漂出了十几丈,然后潜入了海面以下,只余水面漩涡无声荡漾。
七艘船沉入水底消失后,空荡荡的海面上只有一物发出晶莹的柔光来,彷佛是一轮明月从海底浮出。
──那是一艘纯银做的舟,浮在在没有星月的大海之上,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光芒。
船很小,小到只容一人乘坐,彷佛一片银色的叶子──没有舵,没有桨,没有帆,从船头到船尾都雕刻着繁复精美的花纹和符咒,细细看去,竟然是以“璇玑”为中心绘制的九野星斗分布图:天幕上七星璀璨,其中第七颗星正盛放出强烈的光芒,照耀天宇,遮蔽了日月。
在那条小小的银舟里,居然沉睡着一个少女。
那艘银舟仿佛是特意为她量身而打造,船舷的弧度贴着她的肩和手,安稳地托着她。那个少女静静地仰躺在那里,面朝苍穹,阖着眼睛,双手交叠在胸口,摆了一个奇特的手势,彷佛握着什么按在心口上。
她的脸上罩着一层白纱,宛如一层淡淡的雾,遮住了容颜。
那条小船被七条银索牵引着,缓缓从群岛中漂向遥远的彼岸,转瞬不见。
元老院的长老们坐在大海中间的高台上,凝望着船只秘密出发的方向,低声祈祷。
“星槎载着圣女去了。”许久,居首长老低声叹息。
“这次真的能成功么?”高台上的一个长老满怀疑虑,“快九百年了,‘命轮’的人一直在暗中守卫着云荒。我们的人一批又一批地前去,却始终……”
“此次圣女能诞生在我族之中,乃是上天眷顾。九百年的等待已经到了尽头,”首座长老望着手心里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球,叹息,“我们为这一日已经整整准备了一个轮回──何况现在空桑大军压境,初阳岛危在旦夕,我们没有别的退路。”
“初阳已失?”其余几位爆发出了惊呼,显然那是极其不利的消息。
“此刻尚未。”首座长老低声叹息,水晶球在他掌心折射出奇异的光泽,那里面,竟然隐约折射出各种各样的幻影,一会儿是茫茫大海上远去的船队,一会儿又是隆隆炮火声里的战场──而首座长老巫咸凝视着水晶,竟似能在里面看到他想要看的一切。
他叹了口气,语气沉重:“但此次空桑动了真格,竟再度派出了白墨宸!──目下征天军团处于荒废的边缘,兵力太悬殊,只能退守。我令战士们守到明年末便可撤回津渡海峡,将初阳岛陆沉。否则,代价太大。”
“明年……”长老们喃喃叹息,若有所思。
“是啊,到了那时,星斗的位置便可以确定。”首座长老低声,语意深远,眼眸里隐约有杀戮之意,“破军保佑。只要撑过明年,局面便能翻转过来!”
九位长老一起抬首望着漆黑的苍穹──北极星高悬在天宇深处,其下北斗七星凛冽错落地排布,亘古不变。然而,第七颗星的位置却依旧空缺。
北斗第七星,破军。素来有汹涌澎湃、善战披靡之意,却也是杀破狼星系中变数最大的一颗星,意味着杀戮和毁灭。传说每三百年它便有一次猛烈的爆发,亮度甚至会超过皓月──而被这颗星辰照耀的人,在拥有毁灭性的惊人力量同时,也注定一生漂泊动荡,孤立无援。
九百年前,冰族那个具有魔一样力量的统帅,也有着同样的名字。
然而,在九百年前那场战争里,破军也被敌人封印,冰族也被空桑和海国联盟击溃,被迫离开云荒大陆流亡西海──数百年来,那颗象征着汹涌澎湃之杀戮力量的星辰一直暗淡无光,彷佛沉睡一样,任凭世间万物盛开凋零,光阴流转消逝。
它在等待什么?他们又在等待什么?
如今,已经是第三个三百年了。
漂流在西海上的子民们,何时能踏上陆地、重归故园?
军队出发,狂欢过后的高台上只有海风呼啸。
风里飘转着衣袂。那些少年人还在闭着双眼狂舞,身子悬浮在空气里,面上充满喜悦,竟陷入了无知无觉的状态。除了寥寥几个浮空的少年,另外人在鼓声歇止后倒了一地,显然已经从美酒的魔力中苏醒过来,有些正在发出痛苦的呻吟,而有些已经死去。
高台下围观的平民里有人暗自在哭泣,却没有人上来将自己的孩子抬下去。
“一、二……”首座长老抬起手点数了一遍,彷佛是一个清点羔羊的牧羊人,有些遗憾地叹息,“可惜,今年竟只得了十九个。”
“是啊。”另一个长老回答:“最近的几年里,‘觉醒者’似乎一年比一年少了。”
被称为“巫咸”的首座长老摇了摇头:“也难怪,我们都已经连续遴选了几十年,有灵力的孩子就如赤金砂矿藏,也会越来越稀少。”
另一个长老提议:“是否应该加大‘醍醐’的药量?”
“不可以。”巫咸断然否决,“你也看到了,如今的药量已经是极限──若是再加大药量,只怕十个里有九个孩子会在狂欢里因脑部溢血而死。”
“无法被选中的孩子,即便活下去意义也不大。”巫朗声音冷酷,“冰族只需要战士。”
“就算无法成为觉醒者,也同样是一名优秀的战士啊!”巫咸回答,俯下身去抱起了一个已经失去知觉的少年,默默阖上他的双眼,“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意义──就像每个种族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力一样。飞廉将军的遗训,你们难道忘记了?”
听到首座长老提及开国元勋,其他长老不敢再说什么,纷纷沉默下去。
“我们冰族人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铁啊!”巫咸望着高台上死去的少年们,语气沉重,提高了声音,“这也是我们被赶到西海这个荒僻之地后,尚能坚持到今天的缘故!这些孩子,无论是否被选中,他们和真正的战士一样都是无比光荣的!”
他蓦然转过头,看着另外八名长老:“不能轻贱生命──数百年前我们是怎样失去云荒大陆而亡国的、你们难道忘了么?”
另外八位长老脸色一肃,齐齐颔首,将手按在心口,“不敢忘!”
“记住,在九百年前破军血洗帝都、破除一切规矩的时候,冰族的门阀时代便已经结束了。”巫咸沉声提醒,“亡国之下,岂有贵族?”
“是。”其余长老低下头去。
“巫真,把今年的十九位觉醒者带回去吧。”巫咸叹了口气,对身后一位白袍女子道,“如果圣女的星槎能顺利抵达,那么,随之而来的‘神之手’计划便要接着启动了。”
封号为巫真的白袍女子名叫织莺,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容颜清丽,苍白的脸上似乎总是带着疲倦的模样,说话声音很轻。看到被长老点了名,她俯身回答:“禀大人,如果加上这十九位新人,估计半年内应该有大成。”
“如此甚好。”巫咸欣慰地喃喃,“你赶紧带这些孩子们去吧。”
“是。”巫真回身面对着高台的中心,手指动了一动,轻轻念了一句什么。那些凌空舞蹈的少年们忽然间都停住了动作──他们悬浮在空气里,依旧是阖着眼睛,面容喜悦,然而双手双脚却无力地垂落下来,在海风里微微摇晃。
就像是十九具被挂在空中的木偶人。
巫真看着他们,眼里有哀伤的表情,轻轻拍了拍双手。“啪”的一声轻响,那些少年彷佛被看不见的绳索拉着,齐刷刷地转身面朝着她,依旧闭着眼睛。巫真看了看他们,拉起长袍遮住了半张脸,招呼了一声:“走吧,孩子们。”
她脚步轻盈地走下了高台──仔细看去,她的双足根本没有踏在台阶上,一直悬浮在地面以上一寸的地方,竟是御风而行!
在她身后,十九个少年凌空悬浮着,一个接一个地跟随飘去,彷佛是一串白色的风筝。
“让这些孩子的家人上来,把他们都领回去罢。”等觉醒者们离开后,巫咸长声叹息,看着台上那些剩下的少年,“好好的安排他们的后事,巫抵。”
“是。”另外一个长老出列,领命而去。
“望舒,”巫咸忽然转头,叫住了另一个白袍长老,“你的蓍草呢?”
那个叫做望舒的长老其实极其年轻,肤色白皙如瓷,隐约有一种怪异的透明感觉,容貌秀美如女子,是一个有些病弱的翩翩美少年。只可惜有一些不良于行,走起路来左脚略微有些跛。他一直心不在焉,好容易撑到了仪式结束,正准备随着巫真偷偷地溜下高台,冷不防被首座长老给揪了回来,不由愣了一下:“啊?这个……”
他的手在袍袖底下紧张地握着,身体开始微微左右摇摆。就在那一刻他手上捏着的东西掉了出来,滚落到了首座长老巫咸面前──巫咸瞥了一眼,微微变了脸色:那根元老们用来占卜天意用的蓍草,居然已经被这个百无聊赖的年轻人编成了一枚草戒指!
旁边几位长老都啼笑皆非,年轻长老露出了极尴尬的神色,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巫咸显然也是知道这个年轻人又开了小差,蹙了蹙眉,居然压住了火气没说什么,只是道:‘疾风弩’的设计进行得如何了?三个月后能投入战场了么?”
“大概、大概可以吧。”望舒喃喃,紧张地抓抓头发。
“不要说什么‘大概’!”巫咸厉声,毫不留情地指责,“十万战士在死守津渡海峡,疾风弩早一日投入战斗便早一日减少伤亡!你身为十巫中的巫即,怎可继续贪图玩乐?”
“是。”少年低下头去,却不以为然。
“两个月内,把疾风弩的分解图交给我。”巫咸冷冷道,“军令如山,拖延者斩!”
“是!”望舒的头埋得更低。
“那好。”巫咸却没有打算就此罢休,继续道:“疾风弩完成后,尽快把‘冰锥’的最终图纸也交出来──我们的战士已经做好了远赴北海的准备,只等你的图了。”
“冰锥……”望舒迟疑了一下,“破冰问题有点难解决,尚未有良策。”
“望舒,这个计划已经进行了五年。如今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不能再拖。”首座长老面色肃穆,“这件事比疾风弩更重要──望舒,你要记住,你诞生的唯一目的,便是继承你父亲的遗志,为帝国而战斗!”
“是。”望舒垂首回答,眉梢却难掩一丝不以为然。
他又不是奴隶,凭什么生下来就必须做牛做马?凭什么就要把一生用在制作这些冰冷枯燥的杀人武器上?如果有时间,他宁可多做一些木牛流马、风车转轮,也不喜欢去制造那些刀枪箭簇,或者风隼比翼鸟。
“如果不能完成‘冰锥’,元老院里也不会有你的位置了。”巫咸叹息,手拍在他的肩膀上,“竭尽你的才能去做吧!巫谢他会辅助你。”
少年的眉梢不易觉察地动了动,再度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如果不是为了方便见到织莺,谁稀罕呆在元老院?
“尽力而为。”望舒想了想,还是低声回答了一句,“不过就不必麻烦巫谢大人了,他在军工坊那边监管的事情也很多──不如让织莺来帮我吧。”
“哦?巫真对机械制造可是一窍不通。”不知想到了什么,严肃的老者竟是忍不住笑了一笑,“况且她在负责训练新一批觉醒者,也未必见得有闲暇。”
“可是……”望舒有些失望,抓了抓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了好了,”巫咸笑了起来,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我知道你在动什么心思,望舒。那就让织莺每天下午来帮你吧──这样说不定你还多一些灵感,是不是?”
“……”望舒开始拘谨,搓了搓手,却满眼欢喜。
那边,台下的人们纷纷涌上高台,蜂拥着去认领自己的孩子──那些平民装束的人们显然是刚才那些狂欢少年的父母,虽眼含泪水,却没有一个人失态哭泣或者号叫。尸体一具具地被认领。那些父母们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默默抱起自己的孩子,向着十长老恭谨地行了一礼,便无声地走了开去。
巫咸带领着元老院诸位长老一起向着那些平民鞠躬回礼,脸色严肃,回头凝望着少年的眼睛:“看到了么?这就是我们铁血的族人──为了国家和民族,这些父母在献出自己的儿女时没有任何犹豫!”
望舒默默点头,彷佛这才有点触动,修长的手指握在一起。
“即便他们的孩子没有成为觉醒者,白白送了性命,他们也不曾后悔和埋怨。”巫咸低声,语气低沉,“望舒,你的先祖曾在危难之际拯救了整个冰族──作为他的嫡系后裔,你也应该不辜负他的光芒才对啊。”
“大人放心,”听到对方又抬出先祖来,少年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表了个态,“我定在一年之内将‘冰锥’造出来,不会耽误了这次的大计!”
“好,”巫咸重重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望舒,记住,你可是飞廉少将的后裔啊!”
飞廉将军。听到这个名字,少年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自己要是那个人的后裔呢?虽然荣耀,却也是一种束缚。
快要九百年了,当年那个冲破空海两国围剿,带领全族离开云荒、在西海上重新建国的先祖,如今已经被视为成为帝国的开创者,和“破军”并称双璧,成了所有流亡海外冰族人神一样的信仰。
然而,九百年了,一直无法夺回那片土地的族人到底又在期待着什么?
难道,真的是在等待“破军”的再度降临么?
仪式终于彻底结束。
等到那些存活下来的少年被一个个地带走,高台上便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几个留下来值夜的人开始打扫这一片狂欢过后的场地,将酒杯和鲜血清理干净──
等高台上的血迹和酒渍清扫完毕后,黑夜里便没有任何声音。
十巫之一的巫礼亲自带着战士们驾舟离去,在西海的风浪里隐没──海的那一边就是云荒大陆,他们冰族人数百年前失去的故土。苍穹下依稀有巍峨巨峰耸立,和空寂山脉的南麓相接,横亘在沙漠和大海之间,宛如一道沉睡的屏障,将云荒大陆和西海隔开。
那便是他们冰族人的神山。那座山里燃烧着不灭的火,巨大的力量还在山的深处沉睡。
“轮回永在,魂兮归来!”
首座长老巫咸老凝望着东方尽头隐约可见的高山,阖起手掌,默默祈祷:但愿上天保佑,星槎顺利抵达彼岸,让诸天星斗归位。否则沧流危矣!冰族危矣!
在他掌心,那枚水晶球折射着幽幽的冰冷光芒,里面彷佛有一缕烟雾凝聚了又散开。
七海之外的云荒大陆上,万籁俱寂。
风从海上来,吹向一座高耸入云的白塔。那座塔位于大陆中心的镜湖之上,从帝都伽蓝城拔地而起,高达六万四千尺,彷佛一道白虹凌驾于九霄,万古不变。
白塔的顶端设有神庙,庙里黑沉沉的没有丝毫灯火。
神庙下三丈处,设有天象台,有天官日夜守望。
当海面上的七星璇玑之灯无声沉没时,天空里有一颗星辰也不易觉察地移动了一个微妙的角度──从玑衡里的窥管看去,那颗光芒柔和黯淡的星辰正好落在了西北方的分野,和那一颗缺失百年的星辰位置重叠。
那是一颗“幽寰”,谕示着亡者归来的不祥之星,正落在北斗中“破军”的位置上。那一瞬,那颗黯淡已久的破军彷佛忽然间重新焕发出了光芒!
“什么?”观星者从玑衡旁失声惊呼着站起,震惊地看了又看,“这、这是……”
是的,目下幽寰还没有真正落在北斗第七星的位置上,然而它的光芒已经照射到了那颗破军星上!按照这个轨迹推算,不出一年,这两颗星辰便能完全的重合!
到时候,那就意味着……
“神啊!”须发苍白的值夜天官狂呼着奔去,几度在高高的石阶上跌倒──
“破军!破军再度出现了!”
“魔君出世,天下要大乱了……要大乱了!”
在值夜天官踉跄着离开后,白塔顶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神殿里黑沉沉的一片,许久,只听簌簌一声响,一双枯槁的手拂开了帘子。
一线皎洁的月光穿过重重帘幕,照射在帘后苍老的容颜上。那是一个年老的女巫,头发已经雪白,眼眸深陷,彷佛两点跳动的幽幽火光。她从一面水镜前站起身来,穿过黑暗里的帷幕,来到窗前,凝望着黑暗里的天和地。
又是一个六十年。又是一个三百年。屈指流年,斗转星移。
破军夺日之相又现。宿命的轮盘,又要开始转动了。
她在黑暗荒凉的神庙内微微苦笑:天官把这个噩耗告诉白帝后,空桑的皇帝又会有什么反应呢?说不定,还是会如同以前那样斥之为蛊惑人心的妄言吧?毕竟空桑光明王朝开创已经九百年了,这样不祥的天象出现了不止一次,每次天官都会跑到帝君面前,叩首流血,用恐惧之极的语言描述着上天即将降临的灾祸:
“破军复苏、天下大乱,血流漂杵,苍生涂炭。”
当第一次出现这种不祥的天象时,正是光明王朝开创后五十九年,在位的是第二任皇帝西恭帝朔望。为了证明这个预言的真实性和严重性,当时的天官鉴深甚至不惜用人头担保,血谏帝君必须采取行动,否则,千年前冰族入侵的亡国之难便要重演。
听到德高望重的神官发出那样严厉的警告,空桑上下为之震撼,西恭帝立刻下令六部藩王立刻齐聚帝都伽蓝城,陈兵百万于狷之原的迷墙下,严防沧流冰族从西海上重返大陆,整个云荒大陆也开始了新一轮备战,无数能人异士奔赴狷之原,齐心协力防止灾难的蔓延──
然而,在预言“大天灾”到来的那一日,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幽寰在移到破军位置之前忽然消失了,夜幕深沉,那一颗象征着杀戮灾难的破军星依旧黯淡,毫无爆发的迹象。而云荒大地上一切如旧,毫无异常。
枕戈待旦的军士们大哗,朝野舆论也刮起了一阵风暴,所有人都有了被愚弄的感觉。西恭帝虽然没有责备天官,然而鉴深无法解释自己的谬误,狂乱和羞愤之中一头撞向玑衡,血溅占星台,在不解和震惊之中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这一场风波过后的第十一年,西恭帝驾崩。
然而,事情并未随之结束。随之而来的九百年里,每隔六十年,这种奇特而不祥的天象都会出现在天宇──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无论天官和占星者说得多么危言耸听,每一次的“灾难”最终都是安然度过,并未发生任何令人不安的事。
冰族还是被驱逐在西海上,破军依旧暗淡无光,空桑人主宰的云荒依旧繁荣兴旺。
已经九百年了……到了如今,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有谁还会相信这种虚妄的预言呢?这次,就算值夜天官跑到皇帝面前去进言,只怕也得不到什么重视吧?
苍老的女子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然而,这片大地上的芸芸众生并不知道,当这个耸人听闻的故事被传了九百年后,这一次,狼恐怕真的要来了。
她站在黑暗里,默默地望了那颗缺失的破军星很久,忽地伸出手,向着虚空抓了一抓。她的手指映照在帘幕缝隙里投下的月光里,显得枯槁而苍白。这只手里掌握着能左右天下的力量──然而,当手抓紧的时,指间依旧只有空气。
黑夜里更漏迢迢,隐约传来一声叹息:
“岁逢破军出,帝都血流红……这一次,只怕预言会成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