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在社会各个阶层里,农民对自己的身体是最不重视的,这里有一个文明程度问题,更有经济基础的问题,还有农村生活习惯原因,是多种因素造成的。在我少年到青年的那个时期,我亲历过许多农民对自己身体的忽视的事件,小说中有好几件事,都是从真实事件改造而来的。包括我自己也像农民一样,忽视过自己的身体。有一次我扭了腰,很严重,还冒雨继续开沟,结果病情加重。为什么呢,如果是一个农民,毫无疑问,他是为了挣工分,作为一个知青,我也要挣工分,还有一层要想表现好的意思,傻不傻,表现给队长看,有什么用,队长又不能让我上调。那时候青壮年在田里劳动,老人将饭煮好了端到田头,碗就搁在田埂上,有虫子爬过也不要紧,虫子也不脏。渴了就喝沟渠里的水,那时候少有农药,现在是不行了,泥鳅都毒死了。农民因为种种条件的限制,确实无法对自己的身体负责,有了病急急忙忙往赤脚医生那里跑一趟,开几颗五香豆(药)吃一下,奢侈一点的挂一瓶盐水,就是最大的负责了,还得赶回队里劳动,要不然年底的工分就比别人少。如果连这一点条件都给剥夺了,那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汪:医学下乡不容易,涂医生的下放可以说是医学下乡的一种,是强制性的,我记得当时还有所谓医疗队,是按照毛泽东的“6·26”指示来实行的,这对农村医疗是有很大作用的,后来也不了了之。涂医生不愿意呆在乡下,不仅仅是个人生活与家庭的原因,也有条件、文化与价值观上有原因。马莉与涂医生不同,她是自愿的,而且有从小在乡村生活的背景与万泉和的感情基础,但是她后来也败退了,可见原因很多。
范:马莉是注定要失败的。不是因为她的农村行医建立在一种朦胧无知的感情基础上,也不是因为她发现了万泉和其实不是个好医生,而是因为她承担不了农村医疗这付天大的重担。或者反过来说,农村医疗这个天大的重担,不应该由马莉、由任何个人来承担。马莉已经极尽全力了,但她的“全力”太微不足道了。
汪:是啊。医学与其他科学的普及与推广不一样,文化在其中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说不清,道不明。社会学有所谓“路径依赖原则”,它解释的是制度推广中的成本计算问题,如果某一种制度看上去很好,但是如果不与当时当地的文化传统相融合,那就很难实施,或者实施的成本很高,《赤脚医生万泉和》的深刻之处就在于没有一味地向科学与向善的愿望出发,将问题简单化,所以,后窑大队的医疗是个凭借,你在拿它说文化上的事,说中国这几十年乡村变迁的事,这才是小说的真正目的所在。
范:对的。其实写的是几十年农村变迁,说的是文化。文化是什么?文化就是你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文化无法用什么样的概念或词汇去解释。文化更多的只能让人去感受,去领悟,而不是作说明作解释。
汪:乡村的本土医疗不行,医学下乡就难以真正实现,那会出现什么情景?特别是二十多年前中国农村合作医疗解体,赤脚医生消失之后,中国的乡村医疗往何处去?国家医疗力量后撤,医疗资源急剧向城市堆积之后,乡村的真空又由谁来填补?
范:现在就已经出现城市大医院各方面资源过剩,而农村医疗仍然落后的情况。政府向农村倾斜的力度应该加大。现在也有为数不少的私人医生在农村开诊所,但是举步维艰,苟延残喘,他的对象都是掏不出几个钱、也舍不得掏出多少钱来看病的农民。连他自己的生活和未来都得不到保障,他怎么去保障农民?
汪:马莉的私人诊所曾经尝试过,但失败了,这时出现了白善花的假药与巫婆胡师娘。在现代文明的眼里,这两种力量都是反科学的、野蛮的,但是从乡土中国来说,并不是如此简单,从比较文化学的角度来看,这两种情形在其他国家与民族的相同文明发展期也是大量存在的。在医学科学不发达的时代,他们曾经是人们身体管理学的主角。在中国,巫术一直被认为是可以治病的,它有着广泛的传统文化与原始宗教的深厚基础。至于说它是否真的能治病,这并不重要,因为中医的功能也是有限的,而且,从现代科学哲学来说,它们都是不可证伪的。况且,疾病与死亡都是必然的,在这个前提下,康复与长寿只是一种理想,因此,治疗本质上不是对确切的愈后的追求,而是寻找一种慰籍,是医学关怀与医学心理学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