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季平安现身,点破两名修士来历的同时。
中州上空,艳阳高照,碧空上一道淡金色阳神宛若炮弹,破空疾行,速度逐步减缓。
魏华阳双眸紧闭,掐诀避风,耳畔忽地响起辛瑶光的声音:
“太师祖,我们已踏入中州防御圈,前方便是神都城,如今的道门总坛就在其中。”
女掌教的声音松缓了许多,不再紧绷。
魏华阳睁开双眼,她盘膝立在道经铺成的云絮上,一丝黑发扫过眼眸,俯瞰前方大地上,那火柴盒般掠过的城池,感慨道:
“沧海桑田,昔年道门在我手中时,尚且只有一座道观,如今却已开枝散叶,遍及三山五岳,九州大地了。”
辛瑶光一副仙子打扮,往日里屹立大陆顶端,俯瞰众生的女掌教此刻却乖巧侧立,手执弟子礼,恭敬道:
“若无师祖基业,哪里有后辈弟子依托宗门巨树,成长的顺风顺水。弟子只担心辱没我派,令道宗蒙羞。”
魏华阳笑道:
“不必这般拘谨。我辈修士,达者为先,你如今修为远高于我,更不必拘泥礼法。与我说说门中如今的情况吧。”
辛瑶光点头应下,二人当即闲聊般说起话来。
她惊讶发现,这位道门典籍中冷漠强大,曾以一人之力,摧毁道盟,重建秩序的传奇女子意外的亲近平和,极好相处。xuqi.org 海豹小说网
加上女修士本就更易拉近距离,不多时,态度也松弛了许多。
魏华阳同样从后者口中,更加清晰地知道宗门这数百年变化,以及当今局势。
“对了,今岁年初,朝廷曾编修《元庆大典》,弟子斗胆,为太师祖修了一篇传记,烦请师祖斧正。”
辛瑶光说道,抬起青葱玉指勾勒,一枚枚流光凝聚为一篇文字,呈送于华阳面前。
说来好笑,翰林院前几个月,还在发愁地寻章摘句,拼凑古代修士经历。
结果转眼功夫,古人集体复活了……这部大典顿时就尴尬了起来。
“传记?”魏华阳提起兴趣。
任何人,都难免对自己死后,后人如何记载评述自身关切,她当即认真细读,忽然皱了皱眉,说道:
“这里记的不太对。”
辛瑶光惊讶:
“洞玄门这里?史载该门派曾与您出身的宗派亲近,其大长老还曾向您提亲,试图联姻,但后来……”
若是黄贺在这里,定会无比眼熟。关于这段公案,的确记载于《华阳传》内。
当初书稿流传出,钦天监内一群漏刻博士就认真传阅,共同观赏过。
魏华阳点头,道:
“但后来被我一剑斩破了这桩事,后来,我破境后更覆灭了这个门派。这传记上只简单记录了一笔,或许在你们后人看来,这举动多少有些霸道无理了些,不愿联姻也就罢了,但总不至于结仇,后来覆灭其宗门对吧?”
辛瑶光忙摇头:“不敢。”
“那就是有了,”魏华阳笑道:
“其实,当初斩断联姻时,的确是由我的性子来的。没什么可说,不过后来回望,这一步倒是做对了,事实上,当年那洞玄大长老面相便令我不喜,后来才知道,此门派与妖族有所勾结……
呵,昔年两族争锋,妖族气运正盛,同代强者辈出,中原修行界的确被大西洲、东海州两部大妖压得喘不过气,这并不需要避讳……
正因如此,那时候道盟内同样有诸多唱衰声音,不少我族强者质疑动摇,认为练气士根法便不如妖族那套吞吐天地的法子好。
也有人主张,人学为体,妖术为用,改善练气法门。乃至更激进的,要全盘妖化,以人族之躯,转修妖之路径,以此抗衡强敌……虽说这其中并不乏热血之士,但终归难免掺进一些泥沙。”
辛瑶光恍然:
“所以,您后来得知了洞玄门有问题,才将其灭门?”
魏华阳轻轻颔首,叹道:
“该门派,便是尝试以人的躯体,修行改良后的妖法的势力之一,以五行中水、火两脉为根基,弟子门人往往彼此配合,也的确有些本领。只可惜,却是个与西海剑派一般的叛徒,且其素来看低凡人,高人一等模样,着实惹人生厌。”
辛瑶光点头,说道:
“可您似乎并未解释过此事,方导致他人误解。”
华阳真人最璀璨的那个年代里,身上同样少不了“黑料”。
洞玄门被灭,便是其中之一,直至如今,都有人以此攻讦“华阳小女子心胸”。
魏华阳却淡淡道:
“他们将离阳打成叛徒的时候,又何尝愿意听一个解释?修行、修行,终归不是个讲道理的地方,谁拳头大谁就有理,本座在世的时候,便是摁死了洞玄妖门,没给出半句理由,又有人敢出来质疑么?若有,杀了就是。”
辛瑶光抿了抿嘴唇,美眸定定凝视红衣少女。
这一刻,真切地感受到了古代强者,初代掌门的话语中的霸气与自信。
虽同为“神藏境界”,可二女终归是不同的。
短暂沉默。
魏华阳继续阅读传记,突然轻咦一声,脸庞上浮现些许羞恼:
“这……这几封信怎么也写了进去?”
她指的是与离阳的“情书”。
辛瑶光笑道:
“太师祖若不喜,回头命人删去就好。对了,弟子还从传说中,离阳真人留下的手札中,得知其曾留给您一句话。”
魏华阳扬起眉毛,略有些期待。
等听完辛瑶光复述的那句“情话”,少女登时霞飞双颊,脑海中回想起季平安那张脸,啐了一口,小声嘀咕了句:
“登徒子。”
辛瑶光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听见。
……
……
余杭郊外,阳光穿过树荫,斜斜打落,照在两具尸首上。
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双方隔开数丈距离对峙,一言不发,空气仿佛凝结,剑拔弩张。
洞玄妖门!
当季平安笑吟吟,吐出这四个字,两名数百年前的古代修士,心脏猛地抽动,仿佛被无形重锤狠狠砸了下!
一股强烈的惊恐,意外,毛骨悚然的感觉袭上心头!
“他怎么知道?!”
这个念头在二人心头窜起,手握火焰长刀,双臂虬结,肌肉结识,脾气暴躁易怒的“火居道人”眼孔缩成针形。
皮甲束腰,弯弓搭箭,性格冷血淡漠的“冰魄居士”捏着弓弦的手指猛地颤抖,那一根由寒冰凝结的箭矢,险些下意识射出!
这一刻,原本嚣张跋扈,自以为胜券在握的二人生出强烈的不安。
他们猛地意识到,自己可能落入了一个“圈套”中。
如今想来,那名小卒异常的反应,本就颇为古怪。
其将方世杰掳来,恰好停在这个地方,又恰好有一名神秘人于关键时刻走出……很难不令人多想。
对方是谁?
朝廷军方的高手?不……没道理,若是军中强者,完全没必要大费周章。那是……其他势力,组织的人?
二人自以为是“黄雀在后”里的雀,但此刻突兀警醒,自己或许是“螳螂捕蝉”中的螳螂。
当然,若只是这般,还不足以令久经战场的二人如此失态,就算被指出来历,也不算什么。
真正令他们神色大变的,是“洞玄妖门”里的“妖”字。
要知道,就算在五百年前,洞玄门被华阳真人从地图上抹去的时候,其背靠妖族的事情还未败露。
而“重生”归来后,他们也了解过,得知饶是在当今时代,“洞玄门”仍是个相对正面的形象,更是以佛门为首的,其他势力抨击魏华阳的有力武器。
所以……
当面前的神秘人,一口道出其“妖门”的本质后,二人反应才如此猛烈。
“洞玄妖门?”
这时,呆愣在原地,拄着一柄染血钢刀的初代神皇……方世杰才回过神来,诧异反问。
身为神皇,他当然对“洞玄门”这个古代势力并不陌生,但同样不知“妖”字何解。
季平安看着呆萌的小胖墩,眼神愈发怪异,轻笑一声,用简短的句子,将该门派早已暗中投靠妖族的事情说了下。
这个秘密,也是他昔年作为“离阳”,在被追杀的漫长日子中,偶然从妖族强者口中得知。
可惜,以他当年“魔君”的人设,就算爆料也根本无人相信。
“想不到,‘人世间’的成员里,都是这种货色。我实在难以想象,一个连人奸都吸纳的组织,足够可靠,更有胆子宣称要重新执掌九州。”季平安感慨道。
语气中略有些失望。
离开余杭前,他曾占卜自身命运,虽因“重生者无法被占卜”的限制,无法准确获知,但也察觉到,此行会遭遇阻力。
而在确定商队内,只有几名悍卒后,他就立即意识到,占卜的“危机”应验在别的地方。
所以,谨慎起见,他才没有贸然靠近商队,而是稍作尾随。
并以“黄金蛊”操控军卒靠近方世杰,随时予以救援,自己则缀在后头。
可没想到,预想中的敌人却只是两个,他昔年完全不放在眼中的小人物。
是的,小人物。
要知道,离阳真人还未踏入巅峰时,敌人就已经是西海剑派,乃至于整个人族修行界了。
一个小小的洞玄妖门,在历史上勉强算个中型传承,能留下名字,但对他而言,终归太渺小了。
“你说什么?!”
火居闻言,脸上的高傲悉数被愤怒替代:
“藏头露尾之辈,安然污蔑我洞玄门!”
蠢货!
旁边,保持弯弓搭箭姿势的冰魄眼神掠过蕴怒,虽说对方点破二人身份,但与真正承认又是两码事。
这时候她也只能顺着说:
“阁下意欲何为,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还是说,你也隶属于某个势力,在寻觅死而复生之人?或者,你本身也与我们一般无二?都非今人?
不妨说明白些,若是你也为了这位转生为稚童的道友而来,那彼此公平竞争便罢了,何必编织一些莫须有的鬼话,来污蔑捏造?诋毁我们人世间?”
季平安赞叹道:
“早听闻,洞玄妖门主修冰火两条道,因其功法霸道,侵略人性,导致走不同路子的修士个性也不同,修火的暴躁易怒,不怎么带脑子,修冰法的则缺乏人性,冷血动物,相对应的,脑子也更清楚些,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冰魄心头一沉,道:
“阁下若真是某位‘老朋友’,不妨报上名来,好过在这里打哑谜。”
季平安笑道:
“我的老朋友的确不少,可惜你们还不配。”
“好胆!”火居闻言大怒,喊道:
“冰魄,不要与这人废话,先拿住再说!”
说罢,他沉沉迈出一步,脚下一簇火光瞬间包裹全身,化作火光朝前方二人袭来。
侵略如火!
五行中,论速度,火行第一。
冰魄叹了口气,铁胎弓拉成满月,“咔嚓咔嚓”,周遭气温狂跌,一片片冰晶飘落,脚下的草木覆盖寒霜。
那一只冰锥箭矢徐徐旋转,尖端绽放光芒。
“要遭!”
方世杰只觉眉心刺痛,手中钢刀擒握不住,这是被远高于自身的强者锁定的征兆。
直至如今,他都不懂身旁这个古怪家伙是谁,不禁扭头道:
“你行不行啊?打不打得过?”
季平安没搭理没他腰高的小胖墩,笼在袖子中的手指悄然一抖,捏住道经一角。
体内灵素勾动,被折叠起的道经表面荡开圈圈涟漪,辛瑶光留下的,代表其一具“法神”的莲花印记明灭不定。
按照女掌教的说法,只要祭出法身,足以轻松灭杀坐井境界,换言之:
观天之下秒杀。
季平安估测了下,眼前这两人都还停留在破九初中阶,大概破四、破五之间的样子。
这个境界,比他还低了一层,不过毕竟是一打二,若是寻常破六,自是无法对敌。
不过他并不寻常……季平安犹豫了下,还是放弃了召唤“法身”,将这张牌浪费在两个小喽啰上,太过不值。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凭借老辣的眼力,他敏锐捕捉到二人施法过程中,呈现出的些许怪异之处。
“五行。”
低声吐字,下一秒,季平安眼孔突兀化为两轮漩涡,凭借着“太阴途径”对五行的掌握与洞察,他立即察觉出对面两人的古怪。
抬手轻轻一勾,前方土地突兀裂开,一堵土墙拔地而起。
火居一头撞在其上,土墙浮现裂纹,继而洞开,人影窜出,在墙上留下一个“大”字形豁口,边缘烧灼如琉璃。
“砰!”
另外一边,冰魄射出的寒冰箭矢旋转着“钉”在土墙上,弥漫出大片蛛网般浅蓝色寒霜,继而去势不减,直指季平安眉心。
“你这不行啊,装什么……”
方世杰心中破口大骂,然而下一秒,便听身旁的神秘人发出一声果然如此的轻笑。
继而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向前一推:
“止。”
一圈圈土黄色光晕,以其为中心荡开,瞬间,表情狰狞、张扬,已经扑杀到季平安面前,刀锋近乎刺入斗篷的火居宛如被九天神雷轰中。
体表火焰瞬间扑灭,魁梧身躯“咔”的一声,布满恐怖裂纹,眼神惊愕。
远处,弯弓搭箭的冰魄肌肤上,同样被漆黑裂纹覆盖,恐怖渗人,秀美的脸蛋碎成一块块。
那枚旋转行进的寒冰箭矢溃散。
季平安手掌一握,吐字:
“碎。”
“咔嚓!”
崩裂声里,在方世杰难以置信的目光下,两名洞玄修士瞬间破碎,如同被高高捧起,摔在地上的瓷瓶,崩解为一片片碎片。
堆成小山。
而后,微风拂过,那些碎片色泽淡去,化为泥胎彩绘。
活生生的两名修士,竟非本体,而是两尊等身泥人。
“嗬……”
方世杰喉咙里发出声响,人僵在原地。
冷风吹过,他只觉后背汗津津,凉飕飕的,既愕然于眼前术法的诡秘,又心惊于身旁神秘人的强大。
他一寸寸扭头,看向季平安,却见后者神色平淡且遗憾地叹了口气,说道:
“倒是谨慎。”
身为“古人”,因其难以被占卜的特性,季平安无法用占星术锁定其位置。
他扭回头,一把将小胖墩提溜起来,嘴角上扬,勾勒笑容,不乏恶趣味道:
“接下来,你该跟我走了。”
“你要带我去哪……”方世杰本能抵触,这才重新意识到,自己仍处于被“绑架”状态,不禁感慨命运多舛。
可对方没有解释,并将他的后脖领子提起,不顾神皇两条小短腿乱蹬,纵身一跃,消失在原地。
……
……
距离此处数里外,某座山头上。
树荫掩映中,是三道人影盘膝而坐,为首的是一名身披灰色道袍的老人。
其身后,一左一右,正是“火居”与“冰魄”二人。
突然,二人猛地睁开双目,同时“噗”地喷出鲜血,脸色煞白,失去血色,脸色难看:
“土行术法!”
前方,道号“搬山”的老道转回头来,灰褐色的眸子审视二人,皱眉问道:
“怎么回事?遭遇了强敌?莫非那支商队中隐藏着军中高手?”
火居与冰魄大口呼吸,平复了下气息,前者脸色难看,正要开口,却给冰魄拦下。
女修士淡淡道:
“的确遭遇了强敌,但来历不明……”
接着,她将事情经过大概描述了一番。
但隐藏了对方点出“洞玄妖门”这件事,只说对方可能通过他二人的术法,辨认出其来自“洞玄门”传承。
搬山道人皱眉:
“所以,对方是古人还是今人?”
冰魄想了想,说道:
“疑似古人,但也无法确定,也可能是刻意这般说,误导我们。但实力很强,虽然应该没踏入坐井,但恐怕也距离不远,且有恃无恐。更一眼看破了我们二人并非真身,故而以御土之法直接粉碎我二人假身。”
说到这里,她眼神兀自心悸。
火居恼怒地攥拳:
“若我是真身,他定然无法取巧。不若我等立即杀过去,没准还能追上!”
搬山道人略一思忖,却摇了摇头,站起身俯瞰远处道路上,那宛若蚂蚁搬的商队,道:
“没必要节外生枝,既然只是个毫无修为在身的稚童,纵与我们一般,吸纳进来也是个拖累。至于那人……暂且等一等,查清楚再做打算。”
见火居仍旧一脸不忿,老道士提点道:
“莫要忘了,我们此行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冰魄盯着他:
“找到余杭周遭的那座宝库了么?”
搬山道人闻言,抬手取出一块木制罗盘,俗称颠倒盘,垂眸望去,只见天池海底朱红细针,倏而金光流泻,显现出此盘暗藏玄机。
片刻后,老道士轻捋胡须,转身抬手,指着余杭城外南方山岭巍峨气象,笑道:
“缘深不知处,只在此山中。”
……
……
官道上,一行马队哒哒由东南,向西北行来。
忽而,坐在小白马背上,心中无聊至极,却强行在外人勉强维持“圣女”逼格的俞渔琼鼻微皱,抬起漂亮星眸,并指如剑,于目前轻轻一抹。
视野中,只见前方血气盈空,好似根根狼烟气柱。
“前方有异!”
俞渔出声提醒,身旁抱着只水囊在猛灌,整个晒黑了一层的裴钱吓了一跳,茫然道:
“啥?”
却见俞渔已一马当先,冲了上去。
不多时,圣女视野中,出现了被残忍杀害的商队,她纵身一跃,望着一地死去不久的尸体,脸色难看。
“距离余杭城这么近,哪里来的修士这般大胆?”她一眼看出,是修行者的手段。
仔细检查下,更发现了明显与其余护卫不同,疑似军卒的几具尸体。
略一思忖,圣女眼眸倏然涌动漆黑,抬手一抓,将尚未完全溃散的魂灵抓出,吞下。
问灵!
不多时,俞渔睁开双眼,沉沉吐气,脸色难看异常。
“虞姑娘,有什么发现吗?”
身后,马队赶来,除了不成器的裴钱之外,为首的一匹小母马上,赫然是蒙着面纱,腰间佩戴飞刀,身材高挑的听雪楼主。
此刻,这位江湖门派掌门凝重询问。
俞渔摇了摇头,表情如常如看向后者,道:
“没看出什么,但显然是修行者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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