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文殿的闹剧,动静实在太大,整个皇宫都被惊动。
夜风虽冷,众人热情却是丝毫不减,郑太医等人还没处理完毕,洁嫔等一众爱凑热闹的嫔妾便带着慰问品来到昭文殿,围在四位伤员身边好一阵关切。
自从目家二叔纪敏深升迁丞相之后,洁嫔在宫里气焰越发嚣张。
看着那一张张过于担忧的脸庞,七公主似乎又看到当年母妃去世时这群女人的作态,挫败、愤怒、悲伤等等负面情绪全部冲上脑子,眸中风涌云起。蓦地,她使出浑身力量抽出腰间的软鞭,盯着于丹青毫无血色的柔美脸蛋,“呲”一声劈过去。
郑太医在给她包扎左臂,察觉到她的动静,下意识撒手抽身离开,随即,惊愕的望着她,嘴唇翕翕合合着发不出一个音来。
于丹青趴在软榻上跟洁嫔寒暄,乍然听到凌厉风声,转头看去,顿时瞪直了眼,眼睁睁看着那鞭子朝她脸上甩来。
然,长鞭在刚要靠近她,倏地转向,朝屋顶卷去,在空中翻卷数下之后落到地上。
于丹青短促的喘了一声,闭紧眼一下趴回榻上,满心劫后余生的脱力感。七公主的鞭子杀伤力有多大,当日在静雅堂,她亲眼见识过,这一鞭子打她头上,不死也活不长。
“干什么!”七公主躺在榻上,用力攥紧火辣辣的右掌,双目喷火的瞪着面前的人,声如冰刀,沉沉质问,“你忘了母妃怎么死的?忘了我的脸曾被人划破?忘了你的妻子就要临盆?忘了于锦华于锦翰怎么死的?忘了这个贱女人在程府门前怎样污蔑你的?你全都忘了吗?”
闻言,于丹青眯着眼看过去,七公主榻前,楚云哲手握长鞭,脸色铁青的望着她。
“你还好吗?”楚云哲问,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于丹青想笑,此情此景,她看着像是还好吗?
“还好,还能喘气。”
七公主冷哼,“不识好歹!”
“楚蕴。”楚云哲淡淡的喊了一声,“不得无礼。”
“你还护着她?!”七公主简直恨铁不成钢,“人家领你的情吗?”
“她始终是你三皇嫂。”楚云哲说完,看向旁边的郑太医,“继续。”
郑太医忙弓身应是,回到七公主榻前继续包扎。
七公主这次乖乖躺好,将信将疑地看着楚云哲。
楚云哲对于丹青道,“三皇弟妹,今日之事,都怪楚蕴行为鲁莽,让诸位受苦了。改日,本王必当送上大礼,向诸位赔罪。”
于丹青眼神轻闪,客气应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见外。七皇妹也非故意,何况,她也是受害者。”
楚云哲略一点头,“多谢三皇弟妹理解,不过,你和六皇妹总归是因她受伤,如果什么都不做,本王实在于心不安。”
于丹青笑了笑,转头重新趴好。
楚云韬、李德妃、赵贵妃、八公主前后脚赶了过来,好一番询问。
四位当事人口径一致,皆言七公主心直口快,与于丹青和四皇子妃起了争执,激怒四皇子妃,被她推倒,失手推翻桌子,造成这一惨祸。
八公主听罢,对这四人好不心疼,挨个儿安慰。
楚云韬抱臂站在六公主椅子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
赵贵妃和李德妃在后宫生活数十载,早已修炼成精儿,不仅护得儿女安稳长大,还能一直稳享四妃之尊,心思通透不在话下。今日之事,前因后果如何,两人心中自然有谱。
赵贵妃是个相貌华贵,目光精睿的女人,看了眼神不守舍的四皇子妃,对另外三个伤员道,“芮儿与帆儿鹣鲽情深,最是关心他的安危,乍然听闻七公主危言耸听,一时情绪失控,不成想,竟然造成如此严重的连锁反应。本宫在此,代她向诸位陪个不是。”
七公主冷笑,“是否危言耸听,时间自有交代。”
于丹青和六公主对视一眼,同时冲赵贵妃淡淡一笑,选择了沉默。
赵贵妃深深看了七公主一眼,吩咐宫人扶着四皇子妃出了房间。
李德妃从赵贵妃身上收回视线,放开六公主的手,郑重地对于丹青福了福身,“安永,多谢你救了祎儿,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母子没齿难忘。”
她说的是母子,而非母女。
于丹青愣了一下,忙偏头避开,“德妃娘娘言重了。事发突然,安永也没多想,不过是碰巧为六皇妹挡了一下罢了,当不得您如此大礼。”顿了顿,又道,“六皇妹无端遭此横祸,皆是因我而起,您不怪罪于我,已是对我莫大的宽容。”
李德妃垂眸看着她,瘦削苍白的手指缓缓伸出,伸到于丹青面前时,突然轻轻一笑,落在她手臂上,把散落在那的几缕油腻的发丝顺到背后,“我先送祎儿回去,你好生养伤。北境王没在身边,你又行动不便,有什么事需要跑腿的,尽管吩咐韬儿。”
于丹青含笑点头,“多谢娘娘关怀。”
六公主不放心的看着她,“三皇嫂,我明日再来陪你。”
于丹青嗔笑,“刘太医还在这呢,这么快就忘了他的话?你后背戳伤,腰部扭伤,得卧床五日。你就安心养伤吧,我养伤都养成习惯了,不会无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六公主登时就红了眼圈,微微一笑,“嗯,我知道了。”
李德妃让楚云韬留在此地待命,命人把六公主扶上软轿,告辞离去。
“好了,七公主。”郑太医在七公主脱臼的左臂上固定好支架,退后两步,恭敬道。
楚云哲道,“有劳郑太医。现在可以送她回去?”
郑太医颔首,“可以。不过,七公主伤势过于严重,不宜搬动,依微臣之见,最好连同软榻一起搬走。”
七公主吊着眼皮看着自己一身的绷带和支架,跟个裹着破布条的木头桩子无异,眼睛一眯,就冲洁嫔等人喝道,“幸灾乐祸够了?还不快滚!”
“蕴儿!”楚云哲皱眉,“不得无礼。”
洁嫔捏着绣帕捂住鼻尖,哎哎哟哟娇叫,“冤枉呐,我们好心来探望诸位,没想到却招了七公主误会和嫌弃。”凤眸流转,顾盼生辉间,朝其他几个嫔妾摇摇头,“姐妹们,我们还是走吧,免得惹怒了七公主,一鞭子朝我们挥来,毁了容颜,可没脸再伺候皇上了。”
“各位娘娘不必担心,十天半月之内,她都拿不了鞭子。”楚云韬好心的宽慰她们。
“哦——呵呵,多谢五皇子提醒。”洁嫔娇声笑着,领着一众花姿招展的姐妹款款而出。
七公主抿紧嘴巴盯着楚云韬,脸涨成了猪肝色。
“看我干吗?”楚云韬耸耸肩,掏出玉扇风流倜傥的摇着,“本王虽然才貌两全,又素来怜香惜玉,可你别忘了,我是你皇兄。再这样看我,小心我跟父皇告状。”
郑太医眼角一抽,赶紧朝另外三位太医使眼色,四人不动声色地朝于丹青和楚云哲点点头,然后提着药箱轻手轻脚地走了。
“夜色已深,本王送你回去。”楚云哲道。
七公主仍旧盯着楚云韬,“嗯”了一声,冷冷说道,“活该被刘小姐嫌弃。”
楚云韬扇子一顿,轻咳两声,道,“你连这事都知道?为兄奉劝你一句,别对本王太上心。为兄对你——”
“不知廉耻!”七公主怒骂。
楚云哲俊朗的眉目阴沉如墨,大手一挥,“来人!送七公主回宫。”
“是。”追明和追星立马应声,快步进来,抬起七公主身下软榻,随楚云哲出了房门。
“噗!”于丹青喷笑。
“哟,三皇嫂脸怎么这么红?”楚云韬摇了两下扇子,惊奇问道。
于丹青连笑几声后,才道,“憋的。能把七皇妹气成那样的,这世间估计也就五皇弟你了。”
唰一下,楚云韬合上玉扇,正经八百道,“此言差矣。若本王腆着脸号称第二,那这第一,非三皇嫂莫属。”
于丹青挑眉,呵呵笑道,“好像是。你回去吧,我这没事了,有事派人去找你。如今,这宫里我能指望的人,也只有五皇弟了。”
“皇后娘娘驾到!”
外面突然传来尖细绵长的叫声。
楚云韬道,“看来,一时半会儿走不成了。”
于丹青点点头,整理好神色,淡淡地望着门口。
今日她这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
陈皇后一身凤袍,妆容大气雅致,凤仪万千的走进房间,于丹青等人连忙见礼。
“免礼。”陈皇后略一抬手,环顾房内,朝于丹青榻前走去,“都走了?”
于丹青心头鄙视,这么久才来,可不都走了,面上却是恭敬地应道,“回母后的话,四皇弟妹、六皇妹、七皇妹看过太医后,都被送了回去。”
陈皇后点点头,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两遍后,走到上首太师椅坐下,道,“本宫在途中遇到赵贵妃,得知了事情原委。鉴于此事影响极其恶劣,严重损毁皇室颜面,本宫会对相关责任人施以惩戒。你护妹有功,表现甚好,本宫也会加以奖赏。”
于丹青心念一动,谦虚两句后,恭声问道,“敢问母后,您打算如何奖惩?”
她位居中宫,统领后宫,无论地理位置,还是信息渠道,都比赵贵妃等人有优势,宫里出了这等大事,她这后宫之主理当及时过来处理。然而,她却来得这么晚。很显然,她有话想和自己单独说。
陈皇后道,“直接肇事者四皇子妃,罚俸一年,罚抄静心咒十遍。间接肇事者六公主,罚俸一年,罚抄女戒女训十遍。六公主无辜受伤,赏玉如意一对,滋补药材若干。”略一停顿,道,“安永你,护妹有功,彰显皇家风采,赏绫罗绸缎五匹,东海明珠一颗,滋补药材若干。另,念你独居宫中,唯恐下人照顾不周,本宫决定,接你去凤坤宫暂住,亲自督促宫人为你调养身体。”
于丹青垂下了眼眸,恭敬道,“儿臣多谢母后关爱。不过,去凤坤宫暂住,儿臣就只能谢过了。”
陈皇后轻哼一声,房内气流为之一紧。
她淡淡地看着于丹青,“本宫的命令,你也不听了?”
于丹青温顺地微微一笑,“母后误会了。儿臣不去凤坤宫实属无奈之举。一则,昭文殿人手充足,且对儿臣忠心耿耿,儿臣在这也能得到极好的照顾。您事务繁忙,儿臣实在不好意思再去给您添麻烦。二则,儿臣身上流言是非颇多,才在程府为表姐守孝三日,回宫里还没待满一日又出了这事,儿臣深觉自己最近不祥,委实无颜去凤坤宫,就怕给您带来不好的影响。儿臣遭些厄运没关系,您身份贵重,母仪天下,万不能被儿臣牵连。是以,还请母后收回成命。”
“不祥?”陈皇后音调微扬,笑了笑,道,“本宫金凤之身,还怕那些个邪佞鬼祟?”
于丹青眼皮跳了跳,这陈皇后是铁了心要把她关去凤坤宫?
绝对不行!
且不说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在陈皇后眼皮底下根本无法实施,就说她去了凤坤宫,能否活着出来还是两说。
略一忖度,于丹青便扬起浓浓的苦笑,自嘲般喃喃说道,“金凤之身……呵呵,世人还说我是天定凤女,真凤显世,结果呢,还不是多灾多难,大半时间都在药罐子里泡着,整日明枪暗箭的,血光之灾不断,还牵连身边人一个个死去。哎——”
这话说得!她比娘娘身份还要尊贵,还有皇后命相!
侨姑姑侨姑姑听得心惊肉跳,偷偷观察着陈皇后的脸色,见它忽红忽白忽青互紫,登时心肝一颤,厉声喝斥,“大胆北境王妃!”
“嗯?”于丹青迷迷愣愣地看向她,“怎么了侨姑姑?”
“你!”侨姑姑看了陈皇后一眼,忙道,“还不跪下向娘娘请罪!”
于丹青茫然地看看她,再看看陈皇后,正准备说“不是故意咒您死的”,突然耳朵一动,一个激灵,惊恐地抬手捂嘴,一个翻身便连人带毯的从榻上滚了下来,疼得躺在地上哀嚎几声,然后挣扎着跪到陈皇后正前方,行动艰难地磕头认罪,“母后息怒!儿臣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儿臣这几日忧伤奔波,方才又受了惊吓和重伤,实在体力不支,精神不济,不然给儿臣十个胆,儿臣也不敢在您面前走神失态。请母后恕罪!”
陈皇后冷眼如冰,轻飘飘吐出两字,“掌嘴。”
侨姑姑应是,连忙抖开精贵的广袖,扬起右手就朝于丹青扇去——
“这是在干什么?”
门口忽然响起一道低沉威严的男声。
侨姑姑的手在距离于丹青脸颊两寸远处僵住,惊诧地望着门口,倏地收手跪了下去,“回皇上的话,北境王妃对娘娘大不敬,冲撞娘娘,奴婢奉命教训她。”
“是吗?”永显帝站在门前,看着陈皇后淡声道,“朕听到的,怎么不是这么回事。”
侨姑姑一皱眉,道,“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娘娘大度,若她只是走神,断不会命奴婢——”
“够了。”陈皇后似笑非笑地瞥了眼于丹青,起身朝永显帝福身行礼,“安永心绪不宁,说了许多大逆不道之语,臣妾不得以,才让侨姑姑出手教她规矩。”
“大逆不道?”永显帝视线落在于丹青身上。
陈皇后道,“是的。她说她是真凤显世,臣妾不过是金凤护身。”
于丹青猛地转身,惊愕道,“母后?!儿臣何时说过这个?”
陈皇后冷笑,“狡辩。”
于丹青摇摇头,对永显帝道,“父皇,您知道的,儿臣一向不信什么天命,怎会说自己真凤显世,何况是在母后面前?”
陈皇后怜悯的看着她。皇上对这个凤女有多忌讳,身为他的妻子,她再清楚不过。
“朕知道。”永显帝眼里带着洞察一切的清明。
陈皇后脸上的表情顿时皲裂,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才受伤,别跪着。”永显帝淡淡道。
于丹青颔首谢恩,婧霜赶紧过来把她扶到榻上趴着,盖上绒毯。
于丹青皱眉吸了几口凉气,才道,“父皇,儿臣真没说过这样的话。听母后说要接儿臣去凤坤宫养伤调理之后,儿臣就诚惶诚恐,生怕自己会给母后带来不便。想着自己身边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不注意就走神了,怠慢了母后。”
陈皇后道,“臣妾也是好意,您看这宫里,一群侍卫,几个新来的丫头,连个懂事的嬷嬷也没有,如何能照顾好病人。”
谁知,永显帝的反应再次超乎她的意料,“你事务多,她在这里住惯了,不去也罢。”
“多谢父皇。”于丹青道。
她就知道,他比她,更不愿她被陈皇后掬着。
永显帝点点头,“好生将养。”话落,转身就离开。
楚云韬抬了抬眉稍,扬声高呼,“儿臣恭送父皇!”
陈皇后多看了于丹青两眼,讳莫如深的笑了笑,拂袖而去。
楚云韬啧啧两声,斜眼瞧她,“耳朵挺好使,胆儿挺肥,不过,你跟她的梁子算是彻底结大了。”
于丹青缓缓道,“早已结大。你回吧,我累了。”
楚云韬点了下头,“我明日带五个隐卫过来,你先用着。”
于丹青想了想,“好,多谢。”
楚云韬道,“等你伤好,多做两顿好菜。”
于丹青笑,“好。”
看着他出了门,她突地瘫软下来,无精打采地伏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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