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楚云逸一行经过边缘地带的荒漠,踏入坦格部落后,便见地面全是焚烧殆尽的灰烬,空气中还有浅淡的刺鼻烟熏火燎味。
他心下一沉,突然感觉被人扼住了咽喉,眼中迸出嗜血挫骨的杀意。
草,是坦格部落的生存之道,坦格木自然爱惜,于丹青一直主张对草原各部采取怀柔政策,让他们心甘情愿归顺于他,对草原上的资源自然也是爱护得紧。
不到万不得已,坦格木和她,都不可能纵火烧毁草原。
他无法想象,于丹青在坦格部落遭遇了什么,才会发生这场烧至边界的燎原之火。
愤怒,恐惧,自责,后悔,仇恨,诸多负面情绪在看见这一望无际的黑色灰烬时,倾闸而出,几欲将他湮没。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踏平这片疆土!
草原,寸草不生,开阔平坦,原本是策马驰骋的绝佳之地,他身下的越影却跑得并不愉快。
只因它狂奔间,那满地的灰烬便扬扬洒洒的自蹄下扑入它鼻息、眼睛、嘴巴,这种体验,实在不妙,堪称折磨,也极大的降低了它日行千里的脚程。
楚云逸对它素来爱护,此刻却频频抽打他健硕的马屁,希望它能快点,再快点……
宫泽昊率领三百余对人马带着棍棒、铁铲、麻袋等工具,一路快马加鞭,在距北境城通往坦格部落的出入界半里路时,长吁一声,喝停了马队。
天色早已黑透。
黑漆漆的天幕间,挂着一轮既大且明的满月,繁星环绕,灿若星海,为夜色中的大地洒下一片华光,虽是黑夜,却恍若晨曦。
银色月光下,周遭的一切清晰可见,遍地黑色灰烬,各人脸上身上黑灰遍敷,以两座小土坡之间的最小空隙为界的出入口并无人马前来。
宫泽昊稍稍心安。
旋即唇角轻扯,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
他这般率领一众亲信披星戴月,吃灰饮风,出生入死,究竟是为哪般?
唇角渐渐放平,沉声下令,“甄校尉,率五人去界外打探情况,各人前方再控制一匹马,一有异常,立马撤退。”
“是,太子!”甄涛得令,速速安排好人马,并排朝出入界行去。
宫泽昊又点了十人,去两边的小土坡打探。
甄涛率队行至半途,前方马匹突然狂甩四蹄,惊叫痛鸣,身下坐着的马匹受到惊吓,也开始焦躁长鸣。
“吁——!”甄涛等人面色一寒,立马松开前方马匹的缰绳,高声喝停。
那六匹马同时撒开蹄子往前冲去,狂躁不已,踢下布满黑漆漆的凸起。
“查!”宫泽昊冷眼看着那几匹马,面上不见丝毫意外。
“是!”甄涛高声应道。放眼望去,除了那六匹马跑过的蹄印,其他地方并无异常,皆是软软的黑灰。他朝另外五人一挥手,众人齐齐下马,用剑尖戳探黑灰,黑灰中立马传来铁器相碰的清脆“叮叮”声。
甄涛手一顿,快速舞动剑身,将黑灰划开,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铁器来——是一粒粒拇指盖大小的铁块,铁块各棱角皆为锋利锥型。
甄涛看向其他五人,大家略一点头,提剑划过一整趟黑灰,登时“叮叮”声不绝于耳。
横向划完,又将面前灰烬和铁块赶到旁边,纵向查探。一连检查了约莫一丈远,情况皆是如此。
甄涛下令停止查探,骑马回到宫泽昊跟前复命。
小土坡上的两队人马也回来复命,情况一样。
宫泽昊看着前方黑泱泱的灰烬,静默半晌,下令,“清理出一条通道,足够两匹马通行即可。”
这样的铁块一看就是特制的,坦格木即便早有筹谋,也不可能制作太多,更不可能把希望都寄托在这铁块上。说到底,这铁块伤人容易,要命却难。相信花不了多长时间,便能清出一条通道来。
“是!”郑容田领命,指挥携带铁铲的八人去到那六人处,清理灰烬。
约莫清理出一丈远时,宫泽昊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马蹄疾驰的哒哒声,那声音厚重有力,他似乎听出了愤怒之色。
少时,一白三黑四道身影闯入了视线。
“停!”宫泽昊刚刚提气扬声喊道,便见为首那匹通体黑色的骏马突然扬蹄,发出尖锐的惊鸣声。
“吁——”楚云逸一勒缰绳,将越影勒停,往后退了几步。
身后苍埌三人立刻停下,安抚着身下坐骑,沉声问道,“主子?”
越影一向矜贵,这一路跑来,地上尽是灰烬,他们的马不知打了多少个响鼻,踹了多少次腿,唯独越影只管拼命赶路。它这般突然惊鸣,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越影还在举着前蹄长嘶,健美的身姿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寡淡。
苍埌打马走到越影面前,低头朝它蹄上看去,皱了皱眉,恭声禀报,“主子,是铁块。”一探身,将它蹄掌上的七块铁块拔下来,摊在手上呈给楚云逸看。
楚云逸一脸阴沉,扫了一眼,点点头,轻拍越影,让它四脚沾地,平静下来,这才抬眼看向远处的一队人马。待看清后,一抹惊惧自他眼底划过,调动内力,沉声问道,“宫兄,这么晚了,你为何在此?”
宫泽昊道,“楚兄放心,王妃受伤昏迷,安置在迎客居,并无大碍,本宫受她之托前来迎迎楚兄。”
楚云逸眼角一眯,又听宫泽昊道,“灰里都是铁块,稍事清理,你再通行。”
他点点头,“好。有劳宫兄。”
眼睛看着他和那条通道起点之间宽广的区域,以及其间躺着挣扎哀鸣的六匹马,心头那卷抑制不住的滔天巨浪,再次冲向头顶。
时间之于他,显得格外漫长。
草原被毁成这样,看灰烬的情形,那铁块定是先前撒在草间,被一起焚烧的,坦格木显然早有准备。
宫泽昊对于丹青的心思,他不说全明白,十之八九是差不离的。若她真无大碍,宫泽昊怎会丢下她,独自来此迎他?
于丹青对他的感情,他也是极有信心的,她若无大碍,怎会不立刻回家,怎会托宫泽昊来迎他?
“咔咔咔——”他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毕露,突然发出清越的骨节顿挫声。
宫泽昊耳力极好,在这空旷清幽的夜色里,即便有士兵挥动铁铲的声音,这几声咔咔声,还是被他听得一清二楚。不必看,便知这声音定是楚云逸发出的。
他突然轻笑了一下,他似乎,连握握拳头的资格都没有。
那个女子,在他荒芜了二十余年的心上,扎根发芽,茁壮成长,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能牵扯甚至撼动他那块儿贫瘠荒凉的心田。
莫非,这就是诗文里描述的爱?他爱了吗?
他唇角笑意越发扩散,填满了整个脸庞,喉头却苦得发涩,不禁用力咽了下口水,垂着眉眼,张开五指心不在焉的梳理着马脖上的鬃毛。
“吁——”
前方传来一道急促的男声,宫泽昊眼神一顿,抬眼看去,不知何时,贺将军已经率领十余名官兵来到楚云逸身后。他皱了皱眉,忙敛了心神,看向对面。
贺将军停下马,快速扫了眼现场,脸色十分难看,低着头对楚云逸道,“王爷,这是?”
他如今,对莫远的话已经再无半点疑虑。这坦格木,真是疯了!
楚云逸面若冰雕,眼若寒潭,眼尾扫过他,淡声道,“请贺将军,挥兵直下,踏平坦格部落。”
贺将军倏地倒吸一口凉气,抿紧嘴,颊上的肌肉颤了颤。
好半晌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愁眉说道,“王爷,这,娘娘……”
“谋杀北境王,重伤北境王妃,围杀别国太子,贺将军认为,这罪名还不够?”楚云逸薄唇轻启,冰冷吐出这几句。
贺将军张了张嘴,看向对面的昌盛朝士兵。皎洁的月光下,人人一脸冷肃,隐约可见,不少人脸上皆是红一块黑一块。那黑,是沾附上的灰烬。那红,他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将军,自然知晓,那是干涸了的血迹。
一切摆在眼前,他竟无言以对。
静默少顷,贺将军朝楚云逸抱拳应道,“是,末将遵命!”
楚云逸一直看着前方通道,略一点头,没再言声。
贺将军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棱角分明的冷俊侧脸,收手,紧紧攥住了缰绳。
昌盛士兵动作很快,转眼间便已清理到楚云逸跟前。
当最后一名士兵退到旁边时,楚云逸矫健的双腿一夹马腹,越影立马如离弦之箭奔射而出,沿着通道冲向宫泽昊等人。
苍埌、贺将军等人紧随其后,依次冲了过去。
那八名士兵快速跑回马前,翻身上马,宫泽昊等人调转马头,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奔离此处。
楚云逸和宫泽昊等人直奔迎客居,贺将军率队前往驻军军营。
分路后,贺将军脸上阴沉更甚。
副将章林和他并驾齐驱,沉声问道,“将军,我们真要踏平坦格部落?”
北境这地,虽然时常有北凉蛮民骚扰挑衅,但这么多年来,内部一直和平安稳,不曾出现过这样大规模的内乱。
贺将军眉峰紧锁,冷声怒骂,“坦格木就是他娘的蠢蛋一个!对王爷不满,使些小动作就罢,居然敢动王妃,还敢与昌盛太子对战!这已经不是内乱问题,一个搞不好,就会引发两国大战。”
章林道,“两国大战,倒不至于,昌盛毕竟内战还没结束,太子无碍,想来他们也无暇对外开战。”
贺将军冷哼一声,“糊涂!现在不开战,是因为他身在北境,内战缠身,等他回了昌盛朝,解决完内务,谁能保证,他想到今日之事,不会有其他想法?坦格木简直就是祸心!”
章林轻嘶一声,压低了声音,“将军,未免后患无穷,我们要不要——?”
“闭嘴!”贺将军怒气冲冲的打断了他,“这些不是我们该管的!”话落,大喝一声,“驾!”一下甩出了章林好几步远。
章林叹了口气,策马跟上。
一行人赶到驻军军营时,军营已经熄灯歇火,一排排营房沉静的睡在清凉的月色里。
营外守卫识得贺将军,一行人顺利进了营区。
急促的马蹄声,陡然划破这份宁静。不少营房的烛火转瞬亮了起来。
坦格部落驻军长官许恒远许副将被惊醒,略一思忖,便轻吐一口气,麻利的穿戴好大步迎了出来。
“叩叩叩!”他还没走到门前,便听大门铁环被人用力叩响。
门房张叔贴着厚重的门板莽声莽气问道,“谁啊?大晚上的敲什么敲?”
“开门。我是贺彬。”贺将军冷声道。
门房愣了愣,这生音有点像贺将军的,但是又不太像,贺将军声音没这么冷沉。
许恒远几大步走上前,一把拉开门房,打开了大门。
“许副将,今日满天的浓烟,你都没看见?”一开门,贺将军的斥责声便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许恒远眼皮跳了跳,跟他抱拳见了礼,才道,“将军,属下看见了,那火都烧到营外了,要不是有那练兵场挡着,估计就烧进来了。那火势实在太大,不像一般的失火。属下没得军令,不敢妄动。”
贺将军静默片刻,沉声道,“坦格木重伤王妃,围杀昌盛太子,设计谋害王爷。王爷下令,踏平坦格部落。”
许恒远一脸震惊,“这么严重?”
贺将军大手一挥,直接下令,“即刻点兵,开拔。”
许恒远拧了拧眉头,领命离去。
贺将军看着他的背影,摇头叹了一声。这许恒远,在北境这地界,算是混到头了。
少顷,营区突然响起多年不曾出现的号角声。众人一阵忙乱,不多时,八千将士整齐列在营区外,整装待发。
贺将军率领一干人等,朝坦格府邸疾驰而去。
铁蹄铮铮,骏马飞驰,面容清寒,队伍前首印有鲜红的醒目“永”字的巨大军旗乘风疾进。
月光银白,投照在冗长壮观的队伍上,拉下长长的斜影。一如众人心思。
北境王的到来,导致了北境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变化,最终是好是坏,谁也不知,一如这月下斜影,不到最终,不知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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