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 白院使府中却要迎接圣驾。陛下顺杆爬的能力修炼得炉火纯青天下第一,白鹤知眼神骂得很脏,但礼仪仍旧周全, 恭恭敬敬将陛下迎入府中。这处府邸是圣上亲赐, 明明只是太医院院使,宅子的规格却赶得上朝中二品重臣,后院还有几亩良田, 能让白院使随心所欲种草药。楚召淮垂着头跟在白鹤知身后, 不知姬恂到底打得什么算盘。总不能自己刚刚松了一点口, 姬恂就当成复婚成功吧。楚召淮正胡思乱想着, 走在前方的姬恂脚步微顿, 侧头对楚召淮笑着道:“白神医,朕从燕枝县回京后身子总是有些不适,不知可否趁这个机会为朕请脉?”寻常姬恂都是自称“我”, 现在当着白鹤知的面倒是一本正经地朕来朕去。楚召淮歪头诧异看他。在燕枝县临走前他给姬恂诊过脉象,强壮如牛精强力壮, 一拳能打他八个。怎么都过了半个月竟然还不适?楚召淮还未说话, 白鹤知就笑着道:“召淮精通毒和重症, 陛下瞧着着实康健,下官不才可为您请脉一试。”姬恂笑了:“那就劳烦白院使了。”白鹤知:“下官职责所在。”满太医院的人都能为陛下请脉,所以就别麻烦旁人了。又不给俸禄。陛下被拥簇着进了白府的厅堂,下人恭恭敬敬奉上白鹤知亲手调配的清热解暑的药茶,苦中发涩, 还带着点山楂的酸意。白院使颔首道:“寒舍并无贵重的茶叶, 还望陛下不要嫌弃。”姬恂喝了一口, 果然很难喝。楚召淮倒是很爱这一口,坐在舅舅身边小口小口喝着。姬恂将刚要放下的药茶又端起来, 细细品着喝了小半杯。白鹤知将药枕拿来放置桌案上,细细为陛下诊脉。探了一会,白院使心中腹诽,此人脉象平稳有劲,瞧不出丝毫异状,哪里就不适了?莫不是苦肉计吧?楚召淮垂着眼喝茶,吸溜了下将一小片山楂吃到口中,他好奇地微微一嚼,酸意顿时袭遍天灵盖,五官紧紧皱起,吐着舌呼了几口气,羽睫湿润差点酸哭了。他大概觉得好丢人,左看右看想瞧瞧有没有发现他做了蠢事,无意中撞在一直注视着他的姬恂双眸中,登时一愣。随后他遽尔垂下头,脸庞一直红到耳根,连脚尖都尴尬地勾起来。姬恂手指轻颤了下。白鹤知还在嫌弃陛下没事找事,忽然感觉指腹下的脉搏像是发了疯似的猛烈跳动起来,几乎顶着指腹一下下乱蹦。白鹤知眉眼微蹙。脉象这般阴晴不定,想必是心绪激荡,神魂摇荡之故。姬恂神色淡淡,见白鹤知将手收回,眉梢轻挑:“白院使,朕可要服用什么药?”白鹤知颔首道:“陛下……似是火气旺盛,导致心神不定,近日多用些败火的茶水即可。”姬恂若有所思:“只用水就可以吗?”“是。”楚召淮闷咳了声,总觉得陛下这句话意有所指。诊完脉,白鹤知见陛下还没有要走的打算,这都要亥时了,只好清了清嗓子,再次委婉地下逐客令。“陛下回宫后,让贴身伺候的人勤泡些冷茶——啊,这都要亥时了,宫门是不是要落锁了?”姬恂像是没听到白鹤知的言外之意,淡淡点点头:“这时辰宫门早已落锁,恐怕今日朕回不去了。”白鹤知:“?”就算宫门落锁,那些守门的侍卫不至于陛下来了也要梗着脖子不让进吧。白鹤知再接再厉:“陛下说笑了,您是九五之尊,想去哪儿自然无人敢拦。”姬恂“嗯”了声,懒洋洋托着侧脸笑起来:“白院使说得极是。”但仍坐得极其稳,没有半分要起驾回宫的打算。白鹤知:“……”楚召淮听了这么会,哪里瞧不出姬恂的打算,他为舅舅着急,见两人打了个一大圈太极又回到原点,只好颔首道:“那就恭送陛下了。”姬恂:“……”姬恂心中“啧”了声,正要说话。就听外面传来轰隆一阵雷声。盛夏天气变得极快,白日还天朗气清,夜晚却隐隐听到轰鸣阵阵,好似要落雨。姬恂眉头轻挑,似笑非笑道:“看来今日暂且回不去宫中了,得叨扰白院使一晚。”白鹤知:“……”楚召淮:“……”此人真是真龙天子,天都在帮他。天即将下暴雨,白院使无法将陛下往外头赶,只好强颜欢笑地为陛下准备住处。皇帝所住必然得处处精致,白鹤知将所有下人都叫来,花了两刻钟将府中最宽敞的厢房收拾出来,供圣上落脚下榻。在白鹤知离开的这段时间,姬恂和楚召淮共处一室,眼神一直毫不掩饰地落在他身上。楚召淮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喝着茶遮掩尴尬。姬恂交叠着双腿,姿态懒洋洋地道:“召淮的小矮柜还在宫中,明日我让周患给你送回白府来,到时你点点有没有少什么东西。”楚召淮怔了下。在外只带着两套衣服行走一年多,他早已忘了自己还有个“百宝箱”小矮柜还在姬恂那。楚召淮摇头:“不必了,里面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陛下丢了就好。”姬恂缓缓笑开了:“白神医留了不少银钱在小矮柜中。”楚召淮如今对银钱并不在意,况且小矮柜的银钱大多数都是璟王府给的,他不太想要。正要说话,就听姬恂说:“……那银钱有不少,还有白神医为我解毒的诊费,我擅作主张用那笔钱在京中的安顺坊置办了一处医馆,如今已开了大半年,医馆户籍所用皆是你的名字。”楚召淮一呆:“啊?”姬恂说了个住址:“白神医若是得了空可以去瞧瞧,那儿地段不错,旁边还有个小院子,临着一处风景秀丽的湖。”……和楚召淮在江南想要买的临湖小院子相差不多。外头已是狂风暴雨,内堂却一派祥和。楚召淮愣了许久,握着袖中的五指,疑惑道:“大半年置办的?”“嗯。”楚召淮更不解了。那时他远走他方,根本没有要回京的苗头,姬恂为何要这样大费周章用他的名字开医馆。姬恂不知何时已坐在楚召淮身边,手肘撑着楚召淮椅子上的扶手,半个身子几乎压过来,带着掩饰不住的侵略性,令人无端生畏。见楚召淮满脸困惑,姬恂笑容顿了下,好一会才出言解释了句:“召淮,我做这个并不是想将你困在京城。”楚召淮手指微颤,垂着头半天,故作镇定道:“那陛下是为何?”姬恂道:“我只是想让你有个真正属于你的归处。”楚召淮一愣,迷茫抬头看他。他有归处。不对,白鹤知的府上并不能是他永远的归处。白鹤知是个年过而立还没有成亲的特例,被白家人各种劝说诟病,但他总不可能一辈子不成亲。哪怕成亲后仍然待他如初,按照楚召淮的性子,恐怕会认为自己仍在寄人篱下。见楚召淮耷拉着眉眼陷入沉思,姬恂道:“我并非是质疑舅舅待你不好,只是想让你……无拘无束地活着。”像在燕枝县那般光芒万丈,不用战战兢兢,患得患失,成为无数人的救赎和希望。楚召淮自然知晓他的意思,但还是抿了下唇,绷着脸说:“你叫谁舅舅呢?”一年游历,楚召淮已不像之前那般胡思乱想,担忧自己会成为白鹤知的累赘。何为寄人篱下,何为家,他还是能分得清楚。姬恂眼眸带着笑意:“前舅舅也是舅舅。”楚召淮:“……”楚召淮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前舅舅”重重咳嗽了声。两人朝着门口看去。白鹤知撑着油纸伞一袭白衣站在那,皮笑肉不笑道:“陛下,寝房已收拾好了,您可以移驾前去休息。”姬恂:“……”姬恂好像不知尴尬为何物,笑着起身:“劳烦白院使了。”白鹤知假笑,引着陛下前去住处。姬恂走到侍卫撑着的油纸伞下,似乎想到什么,微微一回头,对楚召淮道:“白神医,如今璟王府暂无人居住,朕和太子皆在宫中,若你想回去看看赵伯他们,随意前去便是。”楚召淮愣了下,干巴巴道:“哦,好。”他回来后的确有去看赵伯的打算,只是又害怕会碰到姬恂所以才没敢动身。姬恂特意说出他和姬翊在宫中,想必是怕他回去不自在。姬恂笑了起来:“愿白神医今晚有个好梦。”楚召淮一愣,后知后觉记起姬恂刚才那句“晚上梦到我吧”,耳根腾地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