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个昼夜的战斗,在黎明的那几个时辰里,蒙古骑兵才像潮水似的退落回去。而此时的山海关外围,早已是满地血肉,硝烟弥漫。在付出了上千人的代价后,俺答部终于是尝到了帝国边防军队的厉害,唉声叹息的回到草原舔舐伤口。
其实这样的战事在进入万历年间的大明帝国,于北方而言几乎是年年都有。不过这次较为特殊,只因是在张居正去世后,辽东军与南军的首次配合,虽然谈不上有多完美,但结果也算是令人满意的。
而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在收拾好战场后,热闹冲天的庆祝活动又开始了。这其中有嘉奖自己战胜敌人的意思,也可以算是戚家军犒劳远道而来的辽东军。
那些平常在边疆吃不到的白菜也被拿上了桌子,酒窖里尘封的佳酿也被抬了出来。混着猪肉、茨菇和茭白煮成一锅的大杂烩,对于劳苦功高的将士们来说,已经算是弥足珍贵的食物了。
这样盛大的宴席就布置在山海关之内,直通大门的那条长长的街道上。好生一个热闹场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卸去铠甲的南兵和辽东骑兵,敬请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八珍玉食。而这喜庆的庆功活动,与蓟镇总兵戚继光却是没有任何关系。
“骆将军,里面情况如何?”吴惟忠心事重重的走到行辕大门之前,赫然发现阴着脸,站在门栏边上骆尚志。自然知道是没有什么好消息的,但还是象征性的问候了一下。
鼻子里一个劲的出着冷气,骆尚志同样瞅了一眼这个山海总兵。又用头点着军营里的那副大门,冷冷的抱怨道:“你还是自己进去看看,这算个什么事!朝廷有功不赏就算了,还让锦衣卫来查戚老将军的底细。说什么张党王党的,我就搞不明白了,那些去北京当官的,怎么是些乌龟王八蛋!除了会扯别人家的后腿,什么事都做不了。”
吴惟忠并不在意对方的这些闲言碎语,只不过他是今天才听到这样的消息。连一口庆功酒都没来得及喝,匆匆赶往老将军大营。不过幸好这个来办案的锦衣卫,也是个南方人,从他嘴里倒是能知道不少消息。
而其中最让人愤慨的,就是文官们弹劾戚继光的罪状里有一条是谋反。这是得有多荒唐,才能说出这样的话?从某个方面来说,这已经不是戚继光一个人的事情,文官们是在用文字当着皇上的面,抽打南军的脸巴。
又与骆尚志寒暄了几句,才知道他是受不了这样的窝火气。刚刚才从大营里跑出来透透风,眼见他心里多有些不痛快,吴惟忠不再和他纠缠,径自往那道大门走去。
进至里屋,才看见面色凝重的戚金;犹豫不决的戚继光,以及连续叹气的祖承训。至于正中央,则是一个穿着深红色曳撒,上面刺了金黄色出水飞鱼的锦衣卫小旗。
“国忠,你自己说说,你哥哥的那些话,到底是真还是假!”戚金一拳打在桌子上,似乎是拿出了莫大的勇气才出口言道。
吴惟忠偏头又看那个站在锦衣卫旁边的千户,现在他似乎有口难言。但是戚继光却在这个时候发话了,“你别逼他,兄弟相残,罪在胞弟。难道你要逼着你的兵去受罚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是异常难看。祖承训更是摇摇头说道:“戚老将军的名声大家谁都知道,李总兵更是屡屡谈及,次次教诲辽东军上下要学戚老将军忠君报国。此事,恐怕是朝中奸人诬陷……”
“老将军!”方文景忽然拱拳跪地,眼眶里泪花闪动,就像是随时都会决堤一样。现在他的心情何尝不是难过的?这里的人每说一句话,都像是用道德的鞭子在他的脊梁骨上鞭策,要把他打个血肉模糊才算罢休。
“我们家两代人都随老将军从军报国,是老将军把我们从义乌的矿洞里拉到北方。但这是君命,上面写着皇上的御批。我知道老将军不会谋反,且等我几日,回到京城向皇上当面陈情此事。”
戚金听了这话更是火冒三丈,但面对方文景的时候。蓟镇的游击将军却是发不出半点火,只因方文景,方国忠兄弟两人都是自己手下的兵。他们在弱冠的年纪就跟着自己纵横南北,为这样的事情,把怒火发泄在方文景身上,是极其不理智的行为,况且南军的军规也不允许军官们这样做。
“罢了!”戚继光托起那只沉重的臂膀,朝着所有人摇摆着。明知是君命,作为食君之禄的臣子,有何道理能去违背?“还烦文景先一步回北京,这里刚打完战,边境又不太安宁。等冬季过了,长城形势稍微缓解,我即刻启程赴京向陛下述职。知你有难处,这样空着手回去必然不好交代。我写书一份,让你带着回北京。”
“叔叔!”戚金几乎本能的提醒。
吴惟忠皱了下眉头,轻轻咳嗽两声也说:“老将军要慎重。”
“戚老将军你可是真的想好了,知道要写些什么吗?”就连祖承训都担忧的从椅子上站起身。
然而戚继光还是那副似乎放下了一切的笑意,老将军知道堂上的人想什么。因为这份书表根本就不能写,无论你怎么下笔。那些饱读圣贤诗书的清流们,都可以肆意歪曲成他们臆想的意思。
所有人都劝他不成,最后执拗不过这位登州老兵,才口不言语的挤身过来,眼睁睁的看着老兵手里的狼毫,在苍白的纸面上落下一笔一划:
臣蓟镇总兵,太子少保继光诚惶诚恐顿首上,曰:
臣以登州军户,世从大宁指挥。薄贫家冷,父景通五十有孩,寒门衰祚,终鲜有客。臣十五丧父,承袭佥事,临别家宅,母王氏相吊曰:此亦小成而已、必如撼山易撼岳家兵难。为家母言,乃可废忘也。
嘉靖三十六年,倭寇岑港,袭扰千余,江浙硕尸垒垒,伏毒百万。臣辩请兵,而致俞大猷共举天军,复清伐贼;四十一年贼再至,寇台州,福建各处;四十二年寇兴化,而至遍地狼烟,视我民如仇雠,暴杀无辜,削减不已,使官民穷饿罔依,死填沟壑。臣惟报君之隆功,顾慰民之厚望,未敢怠国尔!
今以数万之众,驰突于原野。如风雨骤集,山崩河决。欲使胡虏胆寒心破,一劳永佚,在我亦当以数万之众,堂堂正正,平原旷野,青天白日之下,彼以此来,我以此往,短兵相接,使虏大势败衄,我则以精骑揉之。此为中国可御胡虏之势也。
蓟镇属夷,比他镇不同,处之得其道,能尊中国而安边徼。尤山海岂可他关相比,凡重事之地,为国之大者;生死之地,不得不察也。伏听陛下圣言,乃使兵灾消退,臣请罪自负,系颈束手,委命北京。
臣无他求,国泰民安足矣!亦久久徐今,未曾有之,故而挑灯夜吟: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