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大洋是真的不少,足够罗家明大鱼大肉一个月了,毕竟监狱又不是他家,也不能天天给他送饭。
阿明舔了舔牙根,他还有三个大洋的赏赐呢。
三小姐说了,只要他做得好,他还能再拿三个大洋!
六个大洋,可以买两百多斤的大白米,糙米的话更多,可以让他一大家子吃上三个月的饱饭。
阿明知道这二十大洋只是试探他中不中用,只要他表现出足够的能力,后面两百大洋都不是问题。
这次罗家明入狱,罗家自然怪在他身上。
若不是他查出牡丹下落,并私下告诉罗家明,导致罗家明赶来平锦城报复牡丹,直接划破她的脸,从而锒铛入狱。
如果不是罗家老两口现在没心思处理他,阿明知道,自己的下场比上次好不到哪。
阿明并没有后悔,这主子们打架,他就只能选择一边,断没有左右逢源的道理。
他选的是一直跟随的二爷,即使二爷现在失势,也不可能马上就转向罗家老两口。最重要的是,想改变阵营,老太爷、老太太也不会想用他。
毕竟他没有优秀到让老太爷、老太太看到就惜才的地步,而且作为一家之主,老两口身边根本就不缺人手使用。
那还不如跟着二爷呢。
拿着钱,阿明转头就去平锦城各个有名的饭馆订饭菜。
当然不止给罗家明买,还有给那些狱卒买。
那些狱卒虽是小人物,不过这现官不如现管,给他们买些小酒小菜,弄只烧鸡,他们就变得非常好说话。
阿明在大城市混了那么久,也不是白混的,为了找到牡丹,三教九流他都有来往,现在这些人脉,他都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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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指天骂地到跪下啃馊掉的粗面馒头,不过七天时间。
罗家明缩在角落里,就着空气中屎尿的味道啃馒头,七天的时间,监狱犯人的拳打脚踢,终于将他脑子里的水打出去,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从未像现在这般清醒过。
当粗硬的馒头咽下去的时候,他努力地伸长了脖子,感觉嗓子被拉伤了。
吃着吃着,他低下头,一滴泪流了下来。
这揉杂了米糠和野菜的发馊馒头告诉他,他爹娘是真的不在意他了。
前面三十几年,他活得骄纵肆意,放浪形骸,无所顾忌,因为他知道自己是罗家唯一的根,罗家在意他,不管他做了什么,都不会放弃他。
直到他变成太监,不能为罗家传宗接代,罗家又有了真正的根,他变得一文不值。
恍惚间,罗家明突然想到自己那几个女儿。
在爹娘眼里,她们是不是就像现在的他那样,虽然生在大富人家,却不值钱。
罗家明第一次体会到几个女儿的处境,被亲人漠视、被贬低、被责骂。
突然,一只老鼠从他脚边窜过,罗家明吓得大叫出声。
监狱里的老鼠
和监狱里的人一样,都是不怕死的,他亲眼看到先前有人死在监狱里,尸体被老鼠啃得坑坑洼洼,甚至手指头都被啃掉两只。
自那之后,他做了几晚的噩梦。
看到他的反应,监狱里的其他犯人大笑起来:“你瞧他的模样,像个女人似的。”
世人仇富,只是因为普通人和富贵人家之间很少有来往,不像现在,出身富贵的大少爷竟然和他们这些贱皮子住在同一间监狱。
这些过了今朝没明日的犯人自然不担心出狱后会被报复,对着大少爷上去就是一脚。
罗家明被打得抱头蹲下去,浑身都疼得在抽搐。
他神情恍惚地想,原来被打被踹这么疼的吗?他当初打几个女儿和徐氏的时候,她们是不是也这么疼?
现在罗家明终于知道识务怎么写,他敢怒不敢言。
不过是七天的时间,他已经被打服了。
“吵死了!”
一个身形魁梧的壮汉子转过身,朝这边吼了一声。
那群犯人们立刻闭嘴。
这壮汉可是监狱里的一霸,因为罗家明很有眼色,将他的衣服食物给这人,他就稍微照顾一番这个看着娘们唧唧的男人。
罗家明从地上爬起,小心翼翼地过去,低声道:“谢谢庄哥。”
庄哥皱眉看他一眼,听说这个叫罗家明的家境很不错,只是他家人怎么回事?也不过来打点打点,不给钱,警察当然会将他和那些不好惹的犯人关在一起。
对于这个问题,罗家明差点没掉下泪来,他咬牙道:“我爹娘又生了一个。”
庄哥顿时不说话了,看着也挺可怜的,偏心成这样的父母算是少见。
这监狱里被冤枉的人不少,像罗家明这种,因为划破女人的脸被送进来的不算什么,重点是,这并不算什么大罪,出点钱应该就可以出去,他爹娘这么有钱,还舍不得吗?
当然,等庄哥知道是要十万银元后,他马上改变想法。
还是一直坐牢吧,减刑得用这么多钱,不划算啊。
罗家明乖乖地窝在庄哥这边,不敢离开,以免又被人打。
就在他日盼夜盼要离开这地狱一样的地方时,狱卒进来,“罗家明,你家里的人找。”
罗家明激动地扑了上去。
上次他爹过来看他,将他骂得狗血淋头,还说警察局要十万大洋,他们家周转不起。
罗家明当然知道十万银元,家里肯定凑不齐,即使要凑齐,那也要卖掉罗家三分之一的铺子。
知道归知道,但问题在这里受罪的人是他,他在狱中生不如死,他爹娘却宁可死守着家产。
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受又来了,在彻底的绝望之前,罗家明仿佛听到天音。
“徐氏让你给我送饭?”他看向外面的阿明。
阿明将几只烧鸡拎过来,里面马上伸出几只手将烧鸡抢了过来。
罗家明将一只烧鸡和一壶酒塞给庄哥,然后迫不及待地跟阿明
说话。
阿明说:“二爷,
夫人都打包好行李,
想要来平锦城找您,被老太爷老太太制止了,夫人为您担忧过度,高烧不退……”
罗家明的双手死死地握紧铁栏杆,喃喃地道:“我就知道,不管我变得怎么样,她都不会放弃我的……这世上永远不会抛弃我的也只有她了。”
“二爷,您先吃点东西。”阿明将小米粥递过去。
对于监狱的穷犯人而言,烧鸡烧鸭是最美味的东西,对于好几天没吃过荤腥的罗家明而言也是,但大夫说过,还是小米粥最养身,先前罗家明将酒当水喝,伤肝又伤胃,最好用小米粥养一段时间。
监狱里正在吃烧鸡的犯人看了眼罗家明手上的粥,难免有几分不好意思,他们吃肉他喝粥,这小子傻得让他们升起一丝内疚。
下次还是不打他了,当然骂骂无所谓,他确实有点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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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银元很快花完,阿明回到榴花镇,徐氏得知罗家明情况还不错后,一高兴又要往阿明手里塞她身上所有的钱。
仍是被三丫制止了。
三丫拿出四十银元给阿明,让他继续去周旋,当然赏银也少不了他的。
徐氏有些讪讪,她是个讲究有情饮水饱的人,对钱财向来不看重。
三丫严肃地道:“娘,你的嫁妆银子花得太多了。”
徐氏算了算,确实已经花掉一大半,先前是为了找牡丹跟何三娘,现在是为了丈夫,钱真是不经花。
她保证道:“三丫,你放心,有娘在,饿不着你们的。”
三丫无语,她娘不会天真的以为,饿不着就成了吧?她就没想过大姐的年纪到了,要准备嫁妆的问题吗?
徐氏还是真的这么想,没有嫁妆有真情,何必用钱玷污真情?
三丫嘴角抽了抽,知道知道和这些圣母恋爱脑是说不通的,你和她说钱,她说你俗,你和她说生活,她和你说风花雪月……
反正不管如何,都是她有理。
三丫果断转话题:“娘,要是爷奶让咱们二房净身出户,爹可过不惯苦日子,您可以不吃燕窝,但您不能要求爹天天吃白馒头,爹一天三餐都要有酒有肉的。”
徐氏大惊,赶紧算了算嫁妆银子,不禁松了口气,乐观地道:“娘的钱够咱们一家子天天吃肉的,别太担心。”
三丫只得说得明白一些,“要是咱们离开榴花镇,到外面住呢?买大房子的话,这些钱不够吧?”
徐氏被震住了,确实,这些钱在榴花镇还好,要是去大城市,都买不起大宅子。
她得省点用才行。
三丫知道不能指望她,无奈提醒道:“娘,爹还是罗家的一份子,这些钱应该公中出。”
这个娘就是傻,找何三娘的钱也是她自己出的,她就没想到可以到公中报销吗?
徐氏恍然大悟:“对对对,我怎么没想到,还是三丫聪明。”
这边罗老爷正上蹿下跳想搞掉宋局长,罗老
太太专心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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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都没再管。
于是,徐氏莫名地成为罗家明心中唯一的真爱。
已经过去一个月,罗家明辗转反侧,他还要在监狱待多久?
他现在升起一种前所未
有的想念,想回家看妻子女儿。
以前他嫌弃徐氏不像牡丹风情、何三娘风流,可他进监狱后,只有妻子偷偷派人送衣物跟食物给他。
躺在薄薄的稻草上,罗家明拉了拉身上厚实的衣服,如果不是衣服够厚,他可能会冻得生病。
“怎么?睡不着?”黑暗中响起声音。
罗家明赶紧挤出笑容:“抱歉,吵醒你了!庄哥,我家下人明天会送烤鸭和酒过来,到时咱们喝一杯。”
壮汉嗯了一声,转个身继续睡。
小山似的身子发出呼噜声,刚开始罗家明还觉得这呼噜声吵得让人没法睡,现在他已经习惯了,这里面就没几个男人不打呼的。
他翻了个身,在距离庄哥最近的地方睡下。
监狱的日子难熬,幸好阿明三天两头送美食过来,不仅是狱卒,就连里面的犯人都沾光,他的日子终于比刚进来时好过多了。
烤鸭很好吃,酒的味道不知道,因为庄哥一人将酒全喝光,还振振有词对他说:“你看你的手,以前是泡酒缸里的吧?”
罗家明低头,发现自己的手轻微的抖动,他双手紧握,知道自己之前喝酒太多才会变成这样。
“小子,喝酒也会死人的,知道不?”庄哥的五官生得狰狞,目光迷离,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听说你因为婆娘生了闺女嫌弃?你知道不,这世上大把人连媳妇都没有,小子你说知足吧。”
“再说了,你怕没人传宗接代?这还不简单,找个上门女婿,你自个盯着,还省得女儿嫁出去受苦……”
庄哥喝醉后,便成了话痨,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罗家明前半辈子眼睛朝天,从来没有低头看过别人,像庄哥这样的人,他以前绝对是不屑一顾的,经历大难后,他终于学会了谦卑。
“庄哥,我都戒酒了。”罗家明叹道,“我现在懂了,女儿再不好也是自己生的,弟弟再好,也是跟我抢父母抢家产的。”
又过半个月,罗老太爷在撒出五万大洋后,跟宋局长之间的对峙终于有了结果。
宋局长志得意满,他从一个名不经传的小镇去了罗河县,谁都知道他升职了。
罗家就亏大了,五万大洋打了水漂,自己可是有后台的,罗家又能奈他如何?
知道内情的人都同情不已,纷纷安慰罗老太爷,毕竟都已经结仇,宋局长离开榴花镇就是好事。只是罗家真是像走了霉运,也不知下一任局长是什么货色,罗家为了人脉和安全,又得再撒出一大笔钱,他们看着都为罗家心疼。
“一朝天子一朝臣,好像咱们也得出这笔钱。”有人突然说道,然后对罗家同情不起来。
好不容易将宋局长喂饱了,
又来个新局长,还得出钱喂饱。
罗老太爷见机不妙,赶紧开口道:“总之,咱们得团结起来,总不能让人一直薅羊毛,下一个局长说不定不像宋局长这么贪心。再说了,他敢跟罗家开口要十万大洋,就敢和其他家开口要七万八万,胃口会越喂越大。”
众人觉得有理,对罗家也没什么怨言。
“总的来说,宋局长离开榴花镇是好事。”
罗老太太总道,不时将注意力扫向穿着厚厚的衣服、努力翻身的罗天赐。
罗天赐长得白白胖胖的,又穿得多,翻过身来就翻不过去,像只小乌龟。
“方得丽对罗家充满怨恨,宋局长又宠她,长久下去,罗家肯定得不了好。新来的警察局长再贪也有个度,总不会一开口就是十万大洋。”
罗老太爷眼里露出精光:“你真以为姓宋的去罗河县是好事?”
罗老太太将翻不过身的小儿子翻过来,罗天赐傻乐地吐着口水泡泡,看得罗老太太怜爱不已。
她疑惑地问:“怎么说?”
罗老太爷冷笑一声,“罗河县可不像榴花镇四面环山,山路窄,河道浅。”他味深长地道,“这年头兵荒马乱,现在还太平的地方以后就说不定了。”
侵略者可不耐烦和榴花镇这种地方死磕,对大路通畅的罗河县就难讲了。
“君子报仇,不需九世,只需九年,不,或许九年都用不着。”罗老太爷说着,心里分析外面的形势,洋人虎视眈眈,迟早会开战,只怕榴花镇到时也安稳不了,他要不要想法子将家财埋一埋呢?只恨自家在军队上的人脉不多。
罗老太太给小儿子擦嘴角的口水,“那家明应该很快就可以出狱!老爷,你分家的章程弄好了吗?”
二儿子将近两个月不在家,家里不知有多安静,她只觉得心不烦头不疼,睡得不知多香。
所以她迫不急待地想要赶紧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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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老太爷终于从警察局里接走瘦了一大圈的罗家明。
这两个月,罗家明没剪过头发、剃过胡子,更没洗过澡,整个人显得又脏又颓废,被头发遮住的眼神阴霾森戾,看得罗老太爷心里发凉。
罗老太爷以为儿子会很高兴能出狱,对他这个劳苦功高的老父亲感恩戴德的,结果他眼里没有一点对父亲的孺慕之情,自己没付那十万大洋,害他坐了近两个月的牢房,这孩子果然是怨上自己。
罗老太爷讪讪地解释:“家明,那姓宋的不是东西,爹跟他周旋了两个月,花了五万大洋呢……原本要十万大洋的……你也知道,咱家哪有这么多钱?”
其实还是有的,但对罗家而言,若是动了这十万,定会伤筋动骨,牢狱之灾罢了又不会死人,真没必要。
说出去,五万大洋换两个月牢狱之灾,九成的人都会选坐牢。
解释完后,罗老太爷问道:“家明,你能理解的吧。”
罗家明一言不发,只是点点头,面上一片平静。
罗老太爷觉
得自己应该高兴,这孩子终于懂事了,只是他突然想起牡丹的事。
牡丹没死,只是被毁容了,他不经意间看到牡丹的脸时,差点没吐出来。
每每想起,罗老太爷心下发凉。
牡丹好歹也陪了二儿子数年,可这孩子居然拿刀子在牡丹的脸上划了一刀又一刀,这孩子的戾气实在太重了。
罗家明的沉默证实罗老太爷的想法,这孩子能理解,但不能原谅。
他心下发苦,他跟老妻终究还是失去这个儿子。
回到榴花镇后,徐氏热泪盈眶的迎上来,在门口放了个火盆让罗家明跨过去。
“家明,去去晦气,日后一切会好的。”
几个丫站在旁边,嘴里叫着爹。
罗家明冰凉的心开始升温,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女儿,上天对他还是厚待的。
四个女儿簇拥着罗家明,关怀的话一句又一句,温暖他备受挫折的心。
“爹,我让人给您端水洗澡。”
“不对,爹应该先去吃饭,爹肯定饿了。”
罗家明摸着几个女儿的头,露出回家后的第一个微笑:“爹先去梳洗,梳洗完后再吃饭。”
他出监狱后,只简略的梳洗了一下,回榴花镇的路上又弄脏了。
三丫搂起三花猫,对着他小声道:“怎么回事?我这亲爹身上的人渣味好像少了很多,难不成他进监狱是受教育去了?”
三花猫喵了一声。
本来监狱就是所好学校,别的不说,罗家明那种以他为中心的狂妄自大少了很多,眼睛终于不长头上,懂得低头看地上。
虽是如此,但三丫仍是没有觉得心里有多好受。
人渣永远是人渣,不是他改好就能原谅的。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永远不会忘记曾经受到过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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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了几天后,终于养好精神的罗家明围着妻女转,不再像以前,老是呆不住,总想出门,他开始享受家庭生活。
直到一个愤怒的声音打破他平静的家庭生活。
抱着小儿子的罗老太太气急败坏:“徐氏,你说清楚,为何账房那里说你支了两百块大洋……家明,要好好教训你婆娘一顿,真不像话,她居然花了那么多钱!”
罗家明没有骂徐氏,而是恶狠狠地瞪着她怀里的小婴儿:“娘,徐氏是为了买衣物食物给我,怎么,现在娘就想将所有家产留给这个小兔崽子了?两百块大洋我就花不得了?”
罗老太太大惊:“怎么回事?你爹不是让人给送吃的喝的?徐氏咋多此一举?”
罗家明气愤不已,眼里隐约可见泪光:“根本没有人来看过我,更没人给我送过东西!娘啊,你真是心狠,对我不闻不问的,要不是徐氏挂念我,拿钱贿赂狱卒,我早就被打死了……我知道了,你们就是想我死,给这小兔崽子让路!”
他恶狠狠地瞪着罗天赐,纵使这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婴儿,仍是让他厌恶不已。
罗老太太被二儿子指责得心都要碎了。
她知道其中肯定出了什么问题,但儿子不就该这么说,作为父母的,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孩子?怎么会想孩子死呢。
为了这两百大洋,罗家几乎闹翻了天。
罗家明恨父母偏心,不管他的死活,如果他娘真如她嘴里说的那般爱他,她总该过问他在监狱里过得好不好。
罗老太太是真的被气哭了,她每天忙着照顾罗天赐,忙活不过来,她是真的以为丈夫已经吩咐人去照顾他。
罗家明呵呵一声,“照顾孩子忙活不过来?奶妈嬷嬷下人还不够照顾吗?”
分明是忙活罗家的家事,将自己累死都不愿意分点活让他的闺女做,生怕他通过闺女插手罗家的家产。
罗老爷不禁闭上眼睛,母不慈、子不孝,这个家已经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