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后,他们静静地平躺着,手始终牵在一起,汗漉漉的。
她挪到他胳膊下,“傅先生,我想起件事。”
“什么。”
“我们在阁楼跳舞那天,你说晚上不想走,是什么意思啊?”
“哦。”他顿了一下,总结道,“……字面意思。”
“想睡我家?”
他侧头看了她眼,淡淡道,“想睡你,行么?”
“……”闵心拖长语气,“我知道了,你对每一个长得像她的人都是这样的,说睡就睡?”
“别胡说啊。”傅霆海翻了个身面对她,伸手揉了下她嘴唇,“我说了,你长得不像,可我还是喜欢你。说不清楚。”
“是不是我就长在你的审美点上?你就没有不喜欢的地方?”
“……我想想啊。”傅霆海费力思考,“也有,我不喜欢你戴假肢的样子,总让我觉得不习惯,好别扭啊,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有想象过,你两只手是什么样子。”
“如果我是一只手,那你肯定一眼就认出我了,我才不要呢。”
“跟你说真的,别老戴着。”傅霆海抚了抚她的右臂断肢,“都磨出茧子了,天冷了,血液循环也不好。”
闵心不答,久久望着天花板,“傅先生,你对我真好。”
他不知她何以发此感慨,“我怎么了?我做什么了。”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男人,还有另外一个。”她转过头来看着他。
他神色瞬间黯淡下去,变得怏怏不乐。
她知道他想起了谁。
她笑着摇了摇头,“不,我说的是我父亲。”
积雪初化的冬夜里,闵心靠在他肩头,缓缓述说前半生的往事。
她的语气没有怨尤,仿佛只是与一个知心人分享她的一生。
“傅先生,我还没有跟你好好聊过我父亲……这些事可能也只有你会明白了,他的死,对我打击很大……从小他最宠爱我,可我却从未报答过他,只会叫他为难,最后,他还因我而死……”
“不,那不是因为你。”傅霆海止住她。
“嗯……我也知道不是,可我就是忍不住这样想……小时候,爸爸天天把我带在身边,即使他工作那么忙,每次我做错了事,妈妈要教训我,他都把我护在一旁,拿水晶球和音乐盒逗我开心,我喜欢游园池里的玩偶,他就亲自绑上绳索,下到池子里替我抓,最大的一个他会给妈妈,其余全是我的……他喜欢给我梳辫子、扎蝴蝶结,明明他一个男人手那么笨,可妈妈要插手他还不让……我爱小动物,他就抱了很多漂亮的猫狗回家,家里的老佣人告诉我,老爷年轻时是不喜欢这些的,可是为了我,他愿意去和它们亲近……别的女同学家里都是严父,只有我的爸爸,对我一点脾气没有,我的一切任性,他都接着。他总说,我就是温家的公主,不管走到哪里,我都要记住这一点,都要高傲着,我要什么,就一定会得到……你知道吗?即使我那么在意阿楠姐,那么心疼她,可我还是能体会到,她为什么会嫉妒我……如果不是那场车祸,我可能真的会变得不可一世,特别特别的娇纵。”
“你以为你后来就不娇纵了。”傅霆海没少领教过她的臭脾气。
“从小,我就很羡慕爸爸妈妈的爱情,他们真的很好,我听说,爸爸以前非常花心,可是自从妈妈出现了,他的心就定了……后来,妈妈出车祸走了,爸爸很伤心,愤恨天地不仁,他不想在岭城呆了,这个城市只会让他一生郁郁,他要带我回港城,以后还要出国去,我们父女俩在远离伤痛的地方生活……可是我不愿意走,我没告诉他,我只是想留下来等你……我宁可让爸爸难过,也要留在这里,只因为我自私的爱一个男孩,想再次遇见他,让他出现在我生命里,我真坏!”
傅霆海黯然,“如果,那个男孩一直没出现呢?你会不会快乐很多?”
闵心没有回答这个假设,继续说,“在我失去妈妈,失去右臂后最艰难的日子里,爸爸也同样在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候,可是他对我没有片刻的不耐,无论我是哭闹,或是情绪崩溃,他都稳若泰山。我不敢去学校,他就请了家庭教师,我想开兽医所,他就帮助我考执照。他说,我是妈妈留给他的唯一骨血,他一定会让我幸福美满,一定要无限溺爱我,这样我以后挑选丈夫,就不会轻易被一些肤浅的好意所打动……我原本以为,我永远不可能找到一个像爸爸这样疼爱我的人,可没想到,我竟然找得到。”
说着,她微微侧转身来,偎在他手臂里。
傅霆海从来没有听过她说这样多的话,心中震荡,扭过她的脸,认真地说,“闵小姐,听我一句,放过你自己,别再耿耿于怀,你没有对不住你父亲,那些日子他对我说起的,一向是你的好,阿楠离家后,你是他唯一的女儿,除了在加州的几年,你一直在他身边,陪着他,照顾他,给了他多少安慰?他的死,和你没有半点关系,我不求你放下,只求你别再逼自己,别把那些不属于你的罪过放在心里,好吗?”
“我爸爸以前从来没有告诉我,害温家的人里,也有铜蛇庄。我被他保护得太好,看到的都是表象,以为那场灾难都是深衡和洛师傅造成的,却选择性的忘了,在港城的时候,我就看见过父亲和桃派的人闭门议事,但我从来都不问,因为他是我爸爸,他爱我,这就够了,至于他犯过什么错,结过什么仇,我一无所知……这才是我做女儿最大的失败和悲哀……”
“是你父亲不愿意让你看见那些脏东西的,他是有意为之。”
“可是,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如果你那时告诉我,一切都源于我父亲和桃派的私仇,也许我不会那么恨你的……你为什么不说?你骗得我好苦。”
“你父亲叮嘱过我,这辈子都不能让你知道这件事,我答应了他,就必须做到。”傅霆海叹口气,“闵小姐,我理解你父亲,也许他只是想在你心中保持一个完好无缺的形象,希望你记得他体面的样子……铜蛇庄的事我也只对阿宽一个人提过——因为我必须让阿宽明白,他们是靠不住的。那晚在墓园,我全告诉他了,但我没想到他背后还有一个你,等于是我间接告诉了你,打破了对你父亲的承诺,我很惭愧。”
“你连这事都要道歉?……你到底有多喜欢道歉。”
“嗯,大概我本身就是个错误吧……就像你刚才说的,如果你年轻时没有认识那个男孩,你会回到港城,甚至会出国去,你父亲就不会与铜蛇庄在岭城交锋,不会和深衡有商战……我们的爱情究竟有多天理不容,才会招来这么多祸事?闵小姐,你恨我,我认了,你是否原谅我,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只想你的后半生别再受这种颠沛流离、尔虞我诈,把你身上的担子卸下来,它们都不是你该背负的。”
“其实……我原谅你了,在地窖里,你昏睡的时候,我就说过原谅……你一直珍惜我,一直想让你身边的每个人都好,连我的女儿,也是你找回来的,我说的话你都牢牢记着,也愿意替我去做,即使后来发生那么多不幸,我依然不能说我没有快乐过……你很好,我也很感激,但我没那个命,我始终不能嫁给你、占有你,我们从来不该纠缠在一起,我时常会想,这都是我的报应,我插足了别人的家庭,给了另一个女人精神上的折磨,可,如果是恶有恶报,为什么不全都报到我一个人身上来?”
“我已经不是别人的丈夫,你也不是别人的妻子了。”傅霆海轻拍她的背,好像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下山后,你跟我一起走,过去的事我们改变不了,可是未来,我们和孩子们一起生活。从此以后,你别和铜蛇庄有来往!……他不是真的爱你。”
“我爸爸死了,我姐姐死了,我也做了那么多不好的事……傅先生,我怎么能和你一起走?”闵心的声音满是凄凉,“我的确不恨你了,可我也不能再爱你……如果你好不了了,一辈子躺在床上,我照顾你一辈子,直到老,直到死。可如果你好好的,我只能离开你……我不能释怀。”
“你没有必要爱我,尽管爱你自己,而我继续爱你,这样不是很划算么?”傅霆海贴在她脸旁,哑沉沉的,“我也不知道出去之后是个什么光景,但总要你呆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我才安心……闵小姐,我不是想把你绑在身边,我对你已别无所求,我只是想确保你能过得好!”
“我说过了,傅先生。”闵心慢慢握起他的手,“我不会在你身边……但我会在这世间。”
……
火盆里的炭火矮了些,不再烧得那么明亮,闵心往被窝里钻了钻。
傅霆海望着木格窗外,天际已经有一点灰蓝。
“为什么要走?”良久,他问,“你真的还要去找他?”
“我都从他手上逃出来了,再去送死?我又不傻。”闵心俏皮地拿发梢搔搔傅霆海的脸,“咱们能聊点别的么?你今晚跟韩十三杠上了是不是?”
他侧过头来,“我不是说韩十三。”
闵心一呆,明白了他所指何人。
她坐直了,冷冷道,“对!”
“闵小姐,我现在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但即使我知道,我也不会让你去。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弄进牢里去,让他伏法!但我不愿意你再靠近这号危险人物!”傅霆海脸色阴沉。
“是么?……我爸爸,我一直记得他坠楼的样子,我一生一世不会原谅!狄旭杀了人,就得偿命!”
“他太狡猾!不管你通过铜蛇庄,还是光凭你自己,甚或是通过我,那都不是你一个女人该去做的事!我明白他是个人渣,活在世上就是污染空气,可要取他的命,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别去涉险,把他交给我料理!总有一天,我让他罪有应得!”
“我什么都相信你,可唯独这件事情……我不会再信你!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也许我一辈子也抓不到他,那也罢了,可是,只要一想到我父亲,我就不能放弃……就算你说我傻透了,我也只能这样了!”
“我不同意!回去后,我们一起去见女儿……”他发狠地抱住她,“你去跟她说说话……你会愿意留下来的。”
“我很想女儿,也想下半辈子就这么守着她。如果她没有回来,我会一直找她,她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可是现在,我不担心她了,她在傅家很好,我是个灾星,如果我出现,只会让她更想起那些丑陋的事,那我就是错上加错……她和轾轩在一起,会一生圆满,我不想她因为我而失去她已经拥有的……”
“如果我不放开你呢?”傅霆海脸色刷白,震得她双耳嗡嗡。
“你爱我,可我是自由的。”闵心仰起脸,看着他愕然的目光。
他的双手终于无力地垂落。
心里是知道的,留不住她了。
“可你也爱我……所以我赌你会回头。”最后他这么说。
“傅先生,你信吗?我真的好希望,我们在这荒山里,永远不走了。”
“你也喜欢这种日子?好办,好办……”他伸出两根手指,抹她的泪,“听着,下面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听清楚了,我在城东花旗银行有个保险柜,我们盐镇房子的钥匙就在里头,你可以去取,未来的任何时候,你需要一个歇脚的地方,需要一个避难所,就回我们在盐镇的家……用屋子里的座机给我打一个电话,风里雨里,我立刻就去见你……但我希望,这把钥匙永远也用不上……无论你在哪里,你要平安。”
“我记住了。”
“任何时候,我都在等你回来。”他说,“我会一直等你……”
后半夜,更深雾凉,闵心下床添了道柴火,又躺回他怀里。这一刻,他们只记得彼此的体温。
他迷迷糊糊的,忽然说道,“我俩上辈子一定很幸福。”
“为什么?”她好奇。
“所以这辈子,才受了这么多苦,很公平……老天都是很公平的,必须的。”
“你还真会安慰自己。”她顿了顿,“照这个定律,我们下辈子是不是也会很幸福?”
他轻笑,在她脸颊一吻。
“闵小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因为大病初愈,傅霆海终于熬不住睡着了一小会儿。朦胧间,听到清亮的鸡鸣,邻里间起早的劈柴煮饭声。
他睁开眼,身旁的床铺已经空了。
只剩几缕掉落的发丝。
傅霆海起床,问过猎户,得知闵心已搭了邻居去镇上赶集的早车,不告而别。
山间空气清冽。
远目望去,云破日出。
会是个好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