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员外并不是员外。
他的曾祖父官居祭酒散骑常侍,起于寒微,后以员外入补正职。故乡人谈起方家曾祖,为添传奇光彩并不称官名,直呼其“员外”。
方丹蛟这一支在郡望生息至今,员外的名号仍在,方家还是豪族,却已无人在朝中供职。
中元节前,方家宴请了一位不能抛头露面的宾客,珠英楼的正经话事人,封分野。应客人要求,入筵的只有方丹蛟与封分野,两人酒过三巡,便开始闲聊。
买过凶的人都知道,杀手行当里,数珠英楼的鸡毛规矩最多,可手脚也最俐落,封分野点过头的事情没有不成的。
此刻,小室内幽暗的烛|光打在封分野黝|黑的皮肤上,他端坐于方丹蛟对面,像尊陈年的造像。方丹蛟就差供奉香烛,再以祖先配飨,求他回应自己的祈愿。
不过封分野到底是□□凡胎,银子、美女、珍宝,他能提出来的,方府不说倾巢而出,多花点心思总不费事。
他给封分野又斟了一杯酒:“西域佳酿。”这一晚他拿出了九个花样的酒,没把封分野灌醉,自己为了放水倒是要跑断腿。
封分野照样一饮而尽:“方府的窖藏令封某惊诧,员外郎手上到底藏了多少宝贝?”
“英雄落座,我不能藏私。不过封壮士若是有……”
“‘英雄’二字可不敢当。封某少时到过葱岭,那里有大秦商人。大秦的美酒比美女还醉人。”
封分野吃起饭来和他五大三粗的外表太不登对,一口米一口菜,嚼饭菜时不说话,直要把方丹蛟憋得二佛升天。
眼看已是酉时后半,无论他如何诱导,封分野绝口不提与生意相关的任何事宜,两人只是吃喝扯淡。
方丹蛟生怕这桩事今天不能敲定,平生波折。
然而还是等封分野吃完,用巾子把嘴擦净:“员外郎请封某是为买命,我不好吃饭时谈这倒胃口的事情,怠慢之处还请海涵。”
哦,原也是个讲究人,方丹蛟陪起笑脸:“壮士心细如发,不能怠慢。是我欠考虑。”
“是谁为难员外郎?”
方丹蛟本想长话短说,奈何实在是说来话长。
方家世代居于此处,数十年前有几支旁系因战乱迁出,空出的宅子、土地为戎狄所据,后又几经辗转,成了无主的产业。
方老太爷原想趁清平之世将祖产讨还,谁知旁系的亲戚几纸文书就把金山银山拱手送朝廷做了贿赂,朝廷受用,提拔了亲戚家的人,又将这些宅子、土地赠予了有从龙之功的鸣蜩谷。
方老太爷几年奔波,连个门板都没落下,还赔了不少人情银钱进去,成日郁郁寡欢,将家业交予方丹蛟打理,自己深居简出,过起了隐居的生活。
封分野听他说到此处,打断到:“老太爷心里有个过不去的坎儿,大|爷也过不去吗?”方丹蛟无奈道:“几处房地,如今就算讨回来也不成什么事。可恨的是那鸣蜩谷。”
却说天上换了日月,朝廷对平民布衣开了条入仕通途。不计出身,也不必立军功,考|中科举便是一步登天。官学有限,想读书识字的人都需得向本地豪族的家塾里去。
“除了束脩外,收取学生们吃穿用度的花费、年节赠礼,乃至学生们给官员的好处,都是大笔的进项。”方丹蛟说及此处皱起了眉:“原本进余音书院的开销高,加上没人推介难以入学,我们家塾里是极红火的。前几年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风声,说他们要编入官学。地方上的人宁可多等几年,也不愿来我们这儿了。”
方家看重的并非是那些进项,而是自己家塾培养的势力,师生之情,知遇之恩,千金都难换。“若只一个余音书院也罢了。”方丹蛟捶了下桌子:“颜曾在潞州城里开起了义学,竟是连街边的乞丐都能读书识字了!”
他嗓音震震,一时失了仪态。
“颜曾已经身亡,大|爷为何仍是烦恼?”话谈到关节处,封分野起了疑惑。方丹蛟此人向来不忌讳用肮脏伎俩,如今对家暴毙,他不喜反怒,不探清个中缘由贸然答应他的请求,势必引火烧身。
“颜曾的三个徒弟忙着寻仇,查到我家头上来了。我是想给那些毛猴子点儿教训,谁承想宋纹那厮不仅寻了个帮手,”他压低嗓音:“还跑到壮士的地盘去了。”
封分野问:“大|爷不是诚心想做生意,封某告辞了。”方丹蛟立刻改口:“怎会!要除鸣蜩谷‘龙纹、凤章、麟令’,此外还有宋纹寻的帮手。”
“那帮手的线索何|在?”
“我手上有此人的画影图形。”方丹蛟拍手唤来一位貌美侍女,将画卷在封分野面前展开:“无名之辈,着实碍眼。”
图上所画,正是与封分野、海秋声义结金兰之人,曲衡波。
方丹蛟看到封分野久无回应,开始加码:“三人各三十两,这个三两,我补到一百二十两。”
貌美侍女收起画卷,挪到封分野身边,方丹蛟继续说:“这丫头是新调|教好的,柔顺乖觉。”
封分野目不斜视:“大|爷知道市面上这三人的均价几何吗?”
方丹蛟挥手屏退侍女,给自己倒了杯早已冷掉的茶:“不过十五两,那个无姓名的几吊钱就打发了。”
“感念大|爷倚重封某。可出价太高,应下就坏了规矩。大|爷也不想珠英楼难做吧。”
“你知我知,珠英楼的规矩还不是壮士说了算。”
“行里的规矩我一人说了可不算。”
方丹蛟心内哂笑,封分野的态度实属意料之内。他不是头回做买命的勾当,近来风声偏紧,找珠英楼无非是图个干净,他有得是耐心与封分野周旋。
谁料这大汉竟不给他机会,谢过饭食之后便要离开。方丹蛟忙把侍女又叫进来,至少今日让他把人领走,也好再做打算。
“说出来不怕大|爷笑话,封某惧内,收下恐怕家中永无宁日了。” m..coma
他递给方丹蛟一张空白的“丹书帖”,没有在“丹书帖”上留字,代表着他对这桩生意并不看好:“三天后,珠英楼恭候方府来人。”
封分野离去后,方丹蛟在食案前少坐了会儿,手里捏着盛满水的茶杯,不发一言。侍女安静地收拾起残羹冷炙,小室内只有杯盏碰撞轻响。
方丹蛟的手愈攥愈紧,肉皮和陶瓷摩擦出了声音,侍女像得了什么预兆似的退到侧边。方丹蛟扬手就把杯子摔了出去,杯子砸在柱子上,碎成几片,茶水淌满了华贵的地板。
他清清嗓子,对侍女说到:“叫人备请帖,去余音书院见章夏。就说老太爷做寿,请他赏脸。”
奇致离了府上,两名携带礼品的仆役紧跟在他身后。他们是方员外刚收买来的外地人,到了此处言语不通,竟是接连半年都未曾出门办事。
今儿个赶巧,奇致得了邀请章夏的差使,到处找不到人使唤,在偏院发了好一通火。方员外的贴身侍女,名叫玄风的,从马厩把两个货打发了来。
女人端丽的面容奇致从不敢直视,他安静听玄风安排,待她说完正事,接着道:“我不好出门,哥帮我打听打听。”她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做小方块的草纸,是自己所绘的曲衡波小像。
奇致接过草纸,对玄风匆匆叉手,领着人旋风般地出府了。他身后,玄风倚靠在门边,气闷得像被罩在蒸笼里,用手连抚了十几次胸口都不管事。
她看见梁上有几只雀儿叽叽喳喳,捡起石块就砸了过去,雀儿四散,石块从梁上弹了回来,正中她的脸蛋。玄风再忍不住,就地蹲下哭起来。
却说奇致几个走在山路上,路窄人多,本就走得艰难,有个锦衣的妇人两步一回头,也不看路。他们三个让来让去,还是同她撞到,奇致觉得妇人面熟,似是府中常来常往的牙婆,她也盯着奇致看了几眼,仍各自散去了。
走到余音书院外,奇致交代两个仆役整理下衣衫头发,他们对着他含含混混讲了许多话,官话夹杂着岭南口音,手指乱比划。奇致懒得搭理,走到一旁去休息了。
晨起赶来赏花的人或是到阴凉地方休憩,或是下山,望花坡重归空寂。
奇致手搭凉棚,从书院门口向北侧山坡望去,见日光大盛,泼洒群山,碧海融金,灼灼然不能逼视。谷底石竹漫上坡地,缀成真珠长帔,偶来风动,纷红骇绿,似是天霞坠空。
他又朝西望,那边当是皇帝姑母嘉毅公主的平陵,她下葬后迁来不少豪门富户,发鸠山的地价水涨船高,只恨自己来得太晚,攒家业的谋划已打了水漂。
奇致回身去找两名仆役,二人已整装完毕,正和一名余音书院的弟子聊得热络。书院弟子见奇致朝他们走来,主动迎接:“听到乡音倍觉亲切,得知几位从方府来。藻仪师兄在后院待客,且先随我来。”
在厢房等了许久,奇致才被引入洗心斋。他递上名帖,与章夏道明来意。章夏不收礼物,更是把请帖推了回去:“目下我正为师父戴孝。”诵书声由隔壁传来,章夏阖眼,听到他们读到某处就会点头。奇致只识人声琅琅,到他耳内跟念经也无甚区别:“唯盼藻仪公子驾临。”
章夏捏了捏腰间玉佩,室内的待命弟子鱼贯而出,奇致也打发了仆役走,有人从外将门窗一俱掩好。
“如此看来是盛情难却。”
“望公子赏脸。”
章夏摇头:“几日里书院周遭都不甚太平,又逢师兄被逐出师门,下落难寻。杂务缠身,实难摆脱。”
说罢,他走向窗子:“维生艰难,若是让你白跑一趟,回去不好交差。”
奇致以为,方丹蛟的脸面,赏给他们小年轻是足够的,不善言辞的自己正是抱着如此思量,才应下了玄风的请求。
他发现章夏赤着脚,足背宽大,脚趾修长,在光线略昏暗的室内竟莹白闪耀。自己的脚,哪怕贵如方员外的脚,同他相比只配叫蹄子,或许玄风……
奇致深深吸气,问:“公子欲作何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