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风月相消(二)

梅逐青本意是将外衫留给曲衡波,她披着发发汗也好,枕着休息也罢,不必还给他。可如今曲衡波主动提出,他不接来倒像是嫌弃人家姑娘脏乱。虽说是事实,他仍然硬着头皮,果断地拿回了衣服:“我不要紧,你还是……”

曲衡波道:“你身|体弱。山里外头夜风大、露水重,万一生了病,像我这样多难过。”

“多谢曲娘子思虑得周到,我体质尚可。”

“村头大伯初春下河前也说自己身|体壮得像头牛。”

“初春下河?”

“后来人就没了。所以衣服一定要穿暖和。”她说着把梅逐青拎住衣服的手往他怀里推,生恨自己胳膊不够长。

梅逐青顿觉洁净与否没什么要紧了,他将衣服对了两折,搭在肩头,权做收到一份心意:“曲娘子预备如何向‘弭’介绍我?”

“他们收了我的蹀躞带跟荷包,还好早有准备。”曲衡波袖内藏有玄机,她伸进两根指头,从里面夹出一块肉干,闻了闻:“能吃,你拿去喂它。”

肉干硬得如同石头,放在掌心还颇有分量,梅逐青担忧道:“行吗?。”

“养在院子里的大狗才不会挑食。鹿娘子走了好几日,它搞不好都快饿晕了。你给它吃的,它就能对你好。”

梅逐青不通武艺,夜间行路,带条黄犬傍身确实必要,听完曲衡波此番论述,决定一试:“请曲娘子稍歇。梅某先行,有缘再会。”

话音甫落,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曲衡波唯盼再也不见,小巷别离时,她一句“有缘再会”,会得几近丢|了性命。再见这姓梅的,岂不是要同郁家沾染?那实在是触霉头、倒大霉。梅逐青却发现每每遇着曲衡波总能柳暗花明,于烦难渊薮搏出一线生机。他们如何能知对方想法,只道此语讨了个起合的巧,故而都笑。

曲衡波心知梅逐青自有安排,不差她这一手,然而她是个咸吃萝卜的,非做个“锦上添花”的好事不可。或说,做了她才安心。梅逐青推开门喊人,弭的鼻子极灵,早闻到曲衡波的气息,苦于给人拴住,此时腾着前爪向里扑。曲衡波方才与梅逐青说话费了力气,头晕目眩,只想睡觉。朦胧中她听到有人|大喝,又是狗叫,又是念经一样地说话。紧接着拔剑出鞘的声音,她没有听到。

待曲衡波睡足了醒来,门开着,夜风打得门扉晃动,发出些微嘈杂的声响。她侧耳听到山中野兽嚎叫,火把哔剥,无半分人声。

“人都走了?”她担心门外有埋伏,便到窗下,斜靠着墙壁,一根手指挑|起窗子,从缝隙里探看。越过小树林,余音书院的地界暗着,谷中大路上有明灭火光,引着人去到幽深处。“我得准备准备。”她瞥向屋内那只被打开的箱子,一条织锦绣裙搭在边上,裙角蝴蝶穿花飞,正是鹿沛疏惯常穿的那条。

她要外出,绝不能走正路,若穿着鹿沛疏的衣裳实在累赘,干脆一把都裹在怀中,预备下山去再换。

鸣蜩谷内有书院五所,各书院设一掌事,上有耆老数位分管法|度、财赋与册籍等。掌事意外身故本乃危急事态,处理宜早不宜晚。拖延至今,众人皆不愿再等,已聚到议事厅堂。张望薇和葛望葭都守在廊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相干的闲事。

葛望葭的话头接二连三地抛出来:“官|府抓了赵婆子的事你知道吧。她前几日还来给藻仪师|兄说亲,出门就撞上了她从岭南拐到方家的两人。”

张望薇敷衍应了一声,不回答。

“陈师|兄去府衙了。要不是望花坡时他在外头,那俩人还无处告冤。”

“这事会不会牵连方员外?”张望薇看着远处,有人过来了。

葛望葭不忿:“他可以推说自己不知情。”

近处聚|集的弟|子们纷纷向来人行礼:“大先生。”

鸣蜩谷列为耆老之上便是“大先生”,主理外务,资历在他之下的唯有主管法|度的何显。何显此次与大先生一同出行三月有余,甫归便被事务缠身,正在加急赶工。听闻大先生到来,忙招呼自己的两个徒|弟去迎接。

张晰与何霁还捧着童朴琪请来的至圣牌位与李存佩剑,得到师父指令,立刻去找|人替自己,动作慢了些。何显怒道:“正事不见做好,一个个都厮混成了蠢货。”童朴琪都看在眼里,心说借你两个徒|弟出外撑场子,是施你体面。何霁还称得上懂事,张晰却像个傻儿,不懂帮长辈说话便罢了,对宋纹之事竟颇有微词,当真缺少教|导。

张、何不敢辩解,生怕怠慢了,又是一顿臭骂。结果二人没返回,仅有大先生一人进来。何显抻直脖子:“两个蠢货跑哪里去了?”

大先生道:“我交代他们些差事,少安毋躁。”他安排张晰与何霁分头行动,一去带鹿沛疏,一去带宋纹兼唤章夏。二人投掷铜板,押光背那面是去带鹿师|妹,结果何霁中了。张晰叹道:“没见你赌输过。”

“也没见你赢过。胜,不妄喜,败,不遑馁。下次再来吧。”何霁高兴地收起铜板,自去做轻省的差事了。

颜曾的灵堂设在余音书院,距离议事厅堂甚远。张晰为不误事,一路狂奔,眼底划过虚影无数,忽然他看到一个身影隐在树林中,动作鬼祟,急急改换方向。但未及冲到近前,他就刹住了脚步:“在下以为有贼人于此窥|探,唐突了娘子,这便离开。”他以为自己撞到别人更|衣,接连后退,行礼道歉。

曲衡波循声看去,光影重叠间恍惚闪动过一片雪肤,可说话的分明是个男人。她藏在树后不敢妄动,细着嗓子道:“我来探亲,夜里来人告知家父发急症,一时失却方寸,在谷中迷路了。”她忧心给人认出鹿沛疏的衣裳,屈身驼背,露|出半个肩膀,脸依旧藏在阴影中。

“还请娘子待天明再行。入夜赶路危险,令尊定不愿你因此身陷危|机。姑娘是哪位的亲戚?在下送你返回。”

“郎君说得甚是。”两人来往交谈几句,曲衡波辨识出此声属于一名跟随童朴琪的弟|子,再聊下去,谎|言定然不攻自破:“可若错过了最后一面,我要抱憾终身。”

男子道:“不如叫亲戚送你。”

“人情冷暖,郎君也当知晓。”

对方沉默一阵,上前两步:“在下管事,随娘子同去。向他们安排一番,此事无虞。”

那人面容在月光下仍是不大清晰,曲衡波之前由鸣蜩谷弟|子押|送,勉力认了几张面孔,对他却没有印象。但他年齿显然长于诸多弟|子,言自己管事,对宋纹之难大约有些见地,便耐住性子继续试探:“小女尚未出阁,这夜深人静,郎君随我到了亲戚住处,瓜田李下,如何说得明白?”

“娘子来此是客,行为鬼祟我已不做计较。倘若娘子坦荡,又何必对无稽之谈过虑?若再遮掩,休怪我失礼了。”

“好,我不遮掩。”曲衡波恢复原本声音。

“好?”那人听闻此声心内一凛,箭步向前,送出三式擒拿手,皆被曲衡波躲过,他喝道:“你如何脱身!”

曲衡波靠在树后,用身边杂乱的灌木做掩护:“既要脱身,我定是向谷外去,还真能迷路到此?我的确帮了宋纹,只因他遭人构|陷以至寻上绝路。鸣蜩谷里多少同|门,竟半个替他说话的也无。什么‘儒侠’,我看是群‘辱侠’!”

“请出来说话。”他亦听出了曲衡波的声音。

“你们用镣|铐锁我,我是怕了。”

“在下代三师叔向娘子道歉。在下正要去往谷内大先生处,娘子可随我前往,有何冤|屈,届时直接向大先生言明。”

“先带我去颜曾先生停灵的地方。”

路上平生波折,张晰抵达余音书院时,何霁已带着鹿沛疏回到了议事之所。何显久待张晰无回音,道:“雪坡,遣人去看看昙生怎么回事,死在半路了吗!”

何霁被叔父吼得心惊:“徒儿亲自去。”

她一路祈求着莫要再出什么岔子。当初问罪时,所有人都咬定颜先生已经身故,把宋纹赶出师门,是想借“龙纹凤章”压住方丹蛟的势头。现在尸身运回,从他失踪到如今过去数月,若此番验明,坐实死期不在四月,必要起一番风|波。何霁转念想,自己都是奉命行|事,无非跑腿,有大先生与师父等人坐镇,应当能拿得住阵脚。

临近余音书院,何霁放缓了脚步。颜先生的弟|子们披麻戴孝,面露疲惫神色,有几个年纪小些的脸上泪痕还未干。她断掉头脑里纷杂的念想,向守门弟|子道明来意。

“师|姐请进,”他向院内几个人说:“大先生找|人。”

有弟|子带着何霁穿过庭院,浓烈的熏香阵阵扑来,为了掩盖尸臭,他们直接焚烧香木,还在廊外添置香炉,院中烟火缭绕,不似人间。弟|子让何霁在屋外等待,她透过门缝向内望去,只看到一个穿着绣裙的女子。

何霁深深吸了口气,灼|热的香气呛得她咳嗽不止。张晰出来对她说:“等等,他们有事没说完。”

“还能有什么事?”

“有关颜先生遇|害之事,你别不耐烦。”

何霁擦掉咳出来的眼泪:“我哪能不耐烦。等吧,不差这一时半刻。出了正月以后,是个人就提心吊胆的,生怕出岔子。依我看,都忙着压事,没人关心凶|徒到底如何,才是最大的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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