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这不行。我贸然动她太过凶险。”曲衡波说罢提起鲜鲜鼻尖,给她口内送气,送毕又按压她的胸骨。
周敞咳出酸水:“我有……顶药,你帮我。”
“只能如此。”曲衡波狠咬下唇,从周敞手中接过药,一手垫起他的下颌,一手将药丸送至他的舌底。周敞本就受奇毒折磨,体虚气竭,重伤未愈又耗尽了体力,此时服用顶药是与天夺命,稍有差池便会魂归黄泉。
曲衡波只能向苍天祈求,多留给他一刻,留给鲜鲜一刻。
她所能求的仅仅在这一刻。
半刻之后,鲜鲜在曲衡波的奋力营救下终于醒转,剧痛驱使下,她尖叫着,双手死死攥住曲衡波手臂,裙上的血水被她的汗水洇得更大片。曲衡波同样满头大汗。
好在周敞挺了过来,他过来抓住鲜鲜双腿,对曲衡波说:“我们把她抬去九师叔那处。”
当三人终于抵达杨九宪居所时皆是力竭,周敞直接倒在了门口,曲衡波还支持着自己与鲜鲜说话,怕她昏迷过去。杨九宪听到动静前来查看,二话不说抱起鲜鲜,把鲜鲜的双手从曲衡波胳膊上掰下来甚是费了他一番力气。
曲衡波追着杨九宪进到里间,说:“我去烧热水。”
“不必,你留下陪伴她。别睡过去!”杨九宪放置好鲜鲜后片刻不待,跑出屋去。
“这孩子……这孩子……”鲜鲜痛苦地说出几个字。
曲衡波以为她是恐惧,便柔声安慰:“你攒着力气,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
“不是晋王……是二公子……
“我骗了,吴祥……骗了你……”
“现在别说这个,”曲衡波握住她的手,“我不管你是否骗我。你得活着。”她掀开自己的衣袖,给鲜鲜看方才造成的青紫抓痕,“我还不算啥,有人为了救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咱就别提什么吴祥、二公子了,行吧?”
鲜鲜反握住曲衡波的手。
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时,正值黄昏。随日光渐暗而消减的暑热,还在水池上方飘荡。
曲衡波趴在榻沿昏睡过去,助产间染上中衣和双手的血迹已然干涸。鲜鲜安静地躺在一旁,对放在身侧,睡熟了的孩子不闻不问。
杨九宪吩咐她,就在此处休息不要乱走,随后不知去了何处。
她蹑手蹑脚地挪动沉重的身躯,每动一寸都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可她还是在没有惊醒曲衡波的情况下离开了房间。
一路上她经过讲武堂、经过恒山派弟子的居所,回到家眷们的住处,无人询问更无人阻拦。推开门,冷七徽正抱着她的长子逗乐。
“这孩子天生富贵相,被你带出来实在是明珠暗投。”
鲜鲜瘫坐在门前:“所以我把他们都留给你,七爷。你会善用他们的,就像大先生善用嘉毅公主的孩子那样。”
“一样,仍然是明珠暗投。”冷七徽抱走了孩子,吩咐五名弟子对鲜鲜严加看管。
“他们的娘亲这般下贱,便是珠子,也是鱼目混珠。”鲜鲜维持着坐立的姿势,沉沉睡去。
曲衡波是被婴孩哭声吵醒的,她急忙站起身,把孩子抱在怀中摇晃安抚。她于屋中踱步两圈,婴孩暂时安静下来,她却还因刚才的惊吓而心跳剧烈。
“这可如何是好?天色已晚,我得离开。人都去了哪里,总不好把刚下生的娃娃丢掉不顾。万一钻来什么蛇虫鼠蚁就危险了。”
她思忖着,正欲抱孩子离开屋子,就听到外头有人叫嚷:“凶徒正在此处!”
心里骂了一声娘,曲衡波打开襁褓,在干瘦青紫的胳膊上拧了一下,婴孩旋即放声大哭。她反
身拾起剑,从屋内窗户翻了出去,趁夜色遁逃而去。躲藏途中,仍能听到婴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她暗自道:“对不住,以后若有缘再见,让你报这一箭之仇。”
当曲衡波终于从恒山派的园子里逃出来时,月上中天。她于园中冒着风险找了许久都未找到周敞和杨九宪,否则怎会拖延到子夜。
扬州的街市依旧热闹,和北地的多数城镇都不同,这里似乎入夜后才是人们真正一日的开端。她躲在堆积杂物的街角,打算在此凑合过夜。
眼前的灯烛人影渐次模糊,碎成片片光点,她听不懂的异地语言愈加喧嚣。曲衡波在梦与醒间徘徊,忽而感到肩膀传来一阵晃动,一只女子的手在她脸上抽了两巴掌。
耳光声响亮,曲衡波清醒了一些。
她听得那女子说:“万幸给我们遇着了,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又一个男子道:“她可醒了?”他的语气焦虑,蹲在自己身前。
“活着呢。来,搭把手。”
曲衡波转动肩膀,说:“没事,我自己能走。”
“这是怎么回事,你可有受伤?”回到河西会馆,曲衡波还未坐稳,张晰就关切询问。
曲衡波摇头,趴在桌上。
“你还记得我吧,那日我们在当铺见过。”曹红璇穿一身檀色衣裙,清爽可爱。头发扎成两团小髻,分于脖颈两侧,宝石发饰在烛光下生出微光,“我叫曹红璇,你也可以唤我二十二娘。听昙生兄说你是长碧阿姊的好友?”
曲衡波点头,仍趴在桌上。
会馆大堂早过了行商聚集的时间,并无旁人,格外空旷。三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随烛火摇荡。
“曲娘子,你要不要喝些茶水?”张晰也趴在桌上,低头靠近曲衡波。
曲衡波抬起头来:“你们躲开一些,我要吐了。”
曹红璇闻言跳起,拉着张晰一并后退。
扶着桌子干呕几下,几乎一日未进汤米的曲衡波也只是吐出些酸水来。吐罢,她抬头说:“给我些茶水。”
曹红璇吩咐人拿来了茶水、热粥,又亲自取出一件衣裳和一张毯子给曲衡波。
“你这是吓的。”曹红璇给曲衡波披好毯子,盖棺定论,“怪了,我怎么觉得你眼熟?”
曲衡波避开她的目光:“我这脸生得庸俗,总教人感到熟悉。”
“是曲娘子面善。”张晰笑道。
曹红璇舒展手臂:“我去歇着了,曲娘子不嫌就在大堂对付一晚,有事到后面叫人便可。昙生兄,你还不回吗?”
“我,”张晰有些迟疑,“我陪曲娘子用罢饭再走。”
曲衡波舀了一调羹菜粥,说:“你倒是不避嫌。”
“抱歉,我不留了。大会再见。”张晰满心只盼着有机会能与曲衡波独处,哪里想到要避嫌,挨了马蜂蛰似的风风火火推门离开。 m..coma
一勺一勺吃着粥,曲衡波始终盯着桌上仅余的那盏油灯,灯芯烧了很长一截,无人打理,灯光暗淡。她伸出手去拨弄,灯油浸到手指也不理会,捻断了废掉的灯芯,灯光骤然亮起,却因她下手太重,瞬间灭掉。
屋外的月光洒落进来,被窗格分成一块一块。
曲衡波就数着那些窗格吃完粥,又把一壶茶水饮尽,抱着剑、裹起毯子,在长凳上躺好。
次日,曹红璇特意早起,平时不到索八娘来呼唤,她是绝不会出屋的。她在房内思索半宿,依旧觉得曾经见过这名曲姓女子,便想去截胡问话。她料对了曲衡波定会早早离去,却没料到有那么早。
“天擦亮她就走了。”值夜的护卫如是说,“她留下了一件东西,说是感谢二十二娘收留。”
护卫将一柄细剑递给曹红璇。
曹红璇拔剑看名,不晓其中意蕴,又问:“八娘可是已经出发了?”
“八娘已收拾停当,在屋内等候。”
“将此剑送至八娘房中,你去套车。随后请八娘车内会面。”
河西会馆的护卫是曹四爷亲身到扬州拣选,基本等同于曹家养在扬州的私兵。他们的亲眷皆安排在曹家的产业营生,四爷待人又宽严有度,从不随意克扣银钱。哪怕属下暗地里做些与外人交结的勾当,只要不伤及曹家利益,视作四爷默许。会馆的护卫们虽整日对着种种诱惑,却还保有诚心。
二十二娘此番是私自出走,带着两名侍女。人到了扬州,曹四爷才得信。山长水远,拿她无法,四爷安排下来要护卫寸步不离,曹红璇也乐得安泰,左右需要人手,就任由他们盯梢。
她在护卫的注视下登上马车,索月师已在内等候。她拿着那柄剑赏玩,口中不住赞美:“这等出色的工艺,拿回河西也是为人称道的。”
曹红璇从来鄙夷中原的锻术,北地她尚有研究,南省她直接嗤之以鼻:“再怎样出色,也是花架子,走不过十个来回就要断掉。顶甚鸟用?”
“赫赫,仔细言语。”索月师低声喝道。
曹红璇一挑眉:“八姨,母亲都不这么叫我,你哪里来的底气。”
“你母亲是金枝玉叶,温柔可人、端方有礼,生怕唤你乳名使你娘伤心。我却不能。怎么在外人面前肯装,跟我就不愿了?我白白给你挑了个好夫婿,白疼你了,小狼崽子。”
“我只当你夸我。索老九那畏畏缩缩的模样,老爷子说话大声点还怕把他吓死,怎么堪当佳婿呢。八姨你可别装蒜,你装的这一筐,够就着吃一整头羊了。”
索月师侧目:“我们家老九的好处,你早晚会晓得的。”
“哈哈哈哈哈,我呸。”曹红璇笑罢,从索月师手中取回宝剑,“这‘衡曲’是甚意思?”
“约莫是衡山曲氏的意思吧。”
曹红璇把剑抽出又送回抽出又送回,玩耍起来:“衡山,掌门是个老婆子的衡山派?”
“禹掌门年纪还未至半百,你讲话尊重些,让人听去撕了你的嘴。”
“我在外人面前装得多么好。我是个多么好,多么好的女娃。”曹红璇朝着索月师小声笑,索
月师无奈摇头,靠住车壁补眠。
“江山一品”会场在扬州城南郊,东家据说是位在泉州安家的海外富商,但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每年协理此事的是当地各位掌门,扬州距离五岳剑派均是较远,就由左近规模最大的三山派牵头。
此“三山”乃是江北京口三山:金山、焦山、北固山,是闻名遐迩的江山盛景。
三山派掌门姓“第五”,单名一个“赟”字,此时正在路口与弟子们亲自验核请帖。步行者由弟子查验,骑马乘车者则由第五赟接待。
曹红璇掀起帘子打量往来行人,目光停在第五赟身上:“怎么会有如此年轻的掌事?”她并不认识第五赟,久居河西对中原尤其南省的门派所知甚少,可那通身威武的派头、腰悬的宝刀,还有神采奕奕的眼眸,一看便知身居要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