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向你指认我的?”
高白露干笑:“姑娘在说什么呢。”
“华山派的蒋贞,你们彼此肯定认识吧。”
“一面之缘,谈不上相识。”高白露看到面前女子脸上印了一行泪痕,心道坏事。要确认素未谋面之人的身份,光凭画影图形远不足够,哪怕画得再鲜活,那是纸面上的模样。他见到其人后甚至没有另行询问,先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再谈事情,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岂非交了底?
都怪自己心急如焚,失却分寸。
“走吧。”曲衡波任由那行泪留在原处。她紧锁眉头,只感到双眼被汗水刺痛,无法全然张|开。她看不清前路。
姚擎月的住所远离会场,在此处仅能听到遥遥喧嚣声。待到曲衡波跟随高白露进入内院,残存的人声被流水声彻底冲散。一条细窄水道从曲衡波足前迂回而过,有青瓷碗盛满茶汤,放置在一片片薄木上,随水漂流。
“这是从西边引来的泉水,”一个女子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向东引。叫‘祸水东引’。”
曲衡波闻声回头:“二十二娘?”
“你不记得了,”曹红璇说,“我看你的眼神就能领会。空洞,迷茫,还凶狠。当年的事情你全然忘却了。”
“这位……”高白露斟酌言辞,“也是来寻姚爷的?”
曹红璇不理会高白露,大步向曲衡波走去,脚步快到掀起了她的衣摆。曲衡波一手攥紧裙子,由于太过用|力,手背透出|血色。另一条手臂微微颤|抖,手指仿佛抽|搐,不受她控|制。
“啪!”
响亮的耳光声震得高白露一凛。
“啪!”
又是一声。
曹红璇扇一掌,便前进一步。曲衡波受一掌,便后退一步。她脸颊红肿,两侧皆划出|血痕,下嘴唇撕|裂开一道,鲜血流至下巴。
“想起来了吗!”曹红璇厉声道,“你不还手,也不躲避,那就是想起来了!”说着又扇了两掌,“既想起来了,还不跪下谢罪!”
曹红璇提起裙摆,一脚踹向曲衡波腹部,紧跟着又用膝盖补上一记。趁曲衡波站立不稳将人推|倒,俯身提起她的衣领,高声道:“遭狼咬的,给我阿娘偿命!”
人质的性命等同于自家亲弟性命,闻她此言,高白露再不能袖手旁观。他正欲开口喝止,逞凶女子低垂的头一寸一寸缓慢抬起,尖利细刃直抵她的睛明穴,血珠顺着刃身滑落到下方紧攒的叶片装饰间。
“至亲遭难,为人子女心痛欲绝……我自然省得。”曲衡波坐起身,手中步摇纹丝不动,逼退一脸惊恐的曹红璇,“真|凶使诈嫁祸我,将你蒙在鼓里。你一心认为是我害你阿娘,殴|打我泄愤,我体谅你,同样忍下。”无广告网am~w~w.
她一把抹去唇底血迹:“要杀我给你阿娘偿命?我是烂命一条死不足惜,恐怕你二十二娘错下杀手,给真|凶当了刀也不自知!”
“那时候明明就是你啊?”曹红璇双手不住颤|抖,迟迟赶来的鹰睛虎睛忙把她搀扶起来。她身躯一沉,两名侍女手忙脚乱,顾及不全,四只手双双松脱,结果使她跌坐在地。曹红璇大口喘气,面色发青,吐息艰难,“我阿娘生辰时收入府中的侍女,那日罕见地落了雨,黑衫紫裙。是那人带你来的……是那个人……”
曹红璇的声音微弱下去,最终沉默,任由鹰睛虎睛把她架起,拖到一旁的石凳上。她低低垂首,下巴贴在前胸,后脖从衣领边沿露|出来:“我就说我阿娘不会的她那么聪慧。怎么会被一个卑贱的婢女毒|害了?是他指使你吧。”
她推开试图为她擦|拭血迹的侍女,猛然抬头,鼻侧血迹有如血|泪。
曲衡波轻声叹气。她明了,曹红璇受姚擎月欺瞒已久,此时又内心大恸,未必听得进她辩白,只得坚持:“我进入你阿娘府邸服侍确实另有所图,但绝非姚贼细作。”
“我不信!满嘴扯谎。有什么话,留着到泉下给我阿娘去说,求她原谅你罢……”曹红璇妍丽的姿容变得狰狞,长长指甲在石凳边沿抠出|血丝,甲床翘|起。十指连心,她似是浑然不觉。
“怎么贵客从远方到来,搞成这副狼狈的模样。八娘回去见了,要责备我招待不周,怠慢了二十二娘!下人们也不顾看,全跑去前头凑热闹,待我狠狠责罚!”房内步出一中等身材的精悍男子,直眉凤眼。他蓄了长须,穿件银红圆领袍,袍上缀老银团花,脚踩木屐,踢踢踏踏迈过园中曲水,来到曹红璇身侧。
男子服饰华粲,行止大方,一看便知是位贵人。鹰、虎二位姑娘失了礼数,她们的眼睛锁死在了这男子的身上。
在场不单是鹰、虎走了神,曲衡波和曹红璇也双双愣住,维持着她们此前争执时的姿|势。
于鹰、虎而言,在她们十余年的生涯中未曾见过如此英隽爽朗的中年男子。她们在曹红璇之前所伺候的曹四爷疲惫衰老,为生意奔忙,常年积劳积困,撮盐入火,是个心思沉重的性子,难以相处;曹家还偏居城外,她们全无机会接|触外男。此次跟随曹红璇逃家,一路上提心吊胆,本该分神作些小女儿情态的时刻,全然被|迫给她们的主|子操心。
倒是经历过曹红璇的一场疯癫,免去了短时间内再出事的顾虑,她们松了口气,能思索些旁的东西。
“姚……姚爷。”曹红璇心绪激荡间忽闻故人声音,千回百转的仇怨霎时冷却,指甲盖掀起的痛楚侵袭指尖。
姚擎月在曹红璇身前半蹲下,双目正与她相对:“赫赫,你这般无状,四爷和公主若是闻讯该如何痛心?为人子女,远游在外已是罪过,怎能令劬劳父母困扰。来日|你归家,看到他们头上白发因你而添,该是千万般自责,要竭力侍奉才算得补过!”
“赫赫”是曹红璇闺中小字,所知外人有限。姚擎月这番话摆出了长辈身份,显示他与曹四爷私交甚笃,语末用孝道规劝曹红璇。曹红璇是个有志气的女子,自然在意自己在外声誉,不愿落个目无尊长的名头。这便三言两语,给姚擎月拿捏住了。
她默然垂首,双手掩面微声呜咽。
高白露等他二人叙旧完毕,才战战兢兢道:“姚爷,人我带到了,可否立时允舍弟与我相见?”
姚擎月一捋须髯:“霜耿正在屋内等候。高侠士,你带他返家后定要严加管束。”
“是,是。”高白露满心担忧高霜耿安危,对姚擎月的嘱咐敷衍了事。他飞奔入屋,急切呼唤|起幼弟乳名。
“哼。”曲衡波斜觑姚擎月,冷嘲一声,顺便往那弯曲水中吐出含血的口水,正吐在其上漂浮的茶杯边,“姚大善人,久见了。”
年复一年,又一年。每夜入睡前,在人最觉迷蒙的那一段时刻,她恒久地在演练说出这几个字的场景:她的手该放在何处;讲第一个字是什么神情;直到说出最后一个字,她都要端起架子,绝不可在那人面前露|出半点胆怯的痕迹——是了,哪怕慌张到要去掰自己的小指。再能令她感到安慰的动作也要掩饰起来。
她勾起左手的小指,整只手蜷于身后。
那句话从她自己口|中说出,恍如从不知多么遥远的远方传来,在经年的狂飙后终于落地。
砸碎于脏腑之内。
曲衡波泛起一阵恶心,她强忍着,把酸水吞了回去。
“两位姑娘,先带二十二娘去后面梳洗。寒舍备了滴酥鲍螺,和你们口味,几位多少用些。”姚擎月对鹰睛和虎睛尊重,说罢还要行礼,引得两个女孩儿脸颊飞红,向他道谢。
曹红璇眯着眼,神态恍惚,攥着自己流|血的指尖,点头称是。
片刻,园中只剩他与曲衡波。日影西移,昭示着亭午已过,仅仅是从中天偏斜了几尺,地上的阴影就伸长出去几仞。荫蔽并未使暗影处变得阴凉。六|月里江畔大城的燥暑能令人神思杂乱,混淆了尧与跖,隔绝了天与地,何况深藏在这园中一隅的小小树阴?
从西边借来的涓|涓流水,淌动得迟滞。
“我时常想,三年能令一个人产生多大的改变。”姚擎月坐在石凳上,“古时吕子明道鲁子敬后知后觉,轻慢当年的吴下阿蒙。我姚擎月是否也不该轻视了你,休留?”
曹红璇的生|母瑷姬给入府侍奉的曲衡波起名为“休留”。她是一个沉闷的妇|人,容姿和性|情一般,皆是平平。每日除了睡觉,就常捧一本册子坐在院内树下翻阅。瑷姬通常不讲话,讲话时也是偶尔询问,赫赫在府里过得怎样。会絮絮叨叨说,二十二娘惯是骄傲的脾性,有否惹得公主不快,公主有否申斥,可有按时用饭云云。
侍从有时回答,有时不答。回答时也说得不尽心,大多编造几句敷衍。瑷姬从来不追究下人们的怠慢,仿佛她并不是真切关心曹红璇,只是身为人母,需要例行询问。
但初来乍到的曲衡波为博得她的信任,把她的每一次要求都完成得尽心竭力。起初瑷姬认为她不过新鲜劲头未过,一个十五岁的丫头,起劲儿时做什么都是用百倍的精神。劲头一过,曾经再珍重的也会丢弃不理。
然而半年之后,曲衡波仍是一样尽心。
瑷姬察觉到了端倪,她平日沉默的时候神思并不枯寂,她盘算出了这丫头在谋划些什么,并打算助她一臂之力。
那天瑷姬依旧在树下看书,春日风沙飞扬,其余仆人跑回了屋内躲避,曲衡波守在她近旁。
“你走吧。”瑷姬反扣书册,放在膝头,“去哪里都好,不要留在这里。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她是姚擎月送给曹述的礼物,十几年来也不遗余力地坐定身为一个礼物的位置,给他生儿育女,出谋划策……被他厌倦,丢弃到永世不会再到访的角落。
十几年如一日,在寂然中喘息。她本以为她该习以为常,该心如死灰。
风暴停止,手下按|压着的书册未翻|动分毫,她胸中却是有些念头翻涌激荡。瑷姬想到,赫赫再过几年,大抵会想出外闯荡。她这个窝囊的娘|亲已做了一生的礼物,她的孩子不该再如此。
她笑了,很快又流|出眼泪。她抬头看着休留那张稚|嫩的面庞,小丫头眼底满是与她年龄不相称的疲惫。心道,天可怜见,哪里又有那么多该然与不该。
“休留,鸺鹠。”姚擎月一手拍着大|腿,“你该死在陇东的,而不是到这里。在这里,我会再杀你们一次。鸺鹠那么只小小的鸟儿,”他摊开另外一只手,攒掌成拳,“我不必费力,就可以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