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沉默(二)

而他高大、强壮的身躯仅仅是他别于在场众人的特质之一——男子眉骨耸出,鼻梁高|挺,双眉浅淡,高高束在脑后的头发扎成三股辫,泛着姜黄颜色。似有番邦血统。

众人闻言半是松了口气,半是哀叹,拖拖拉拉从行囊中翻找出些仅有的,不甚值钱的物件,摆在身前。他们若是非富即贵,早趁得十来八个好手做保全,也不必跟人挤这货船。水匪们左隳右突,将人们小半年的辛劳成果尽数搜入囊中。轮到曲衡波,她方才吃饭已经将旅资花完,拿不出钱来,只好与光膀子大汉面面相觑。

大汉见她面不改色,手中还提着家伙,心里犯嘀咕,不知如何处置。正欲请示,一个矮小的穿青色短打的少年捷足先登,仰头对他们瓢把子说了两句话。

“把这人带到甲板上。你们撤。”

尽管曲衡波并未反抗,仍是被两个人拖出了船舱,她的腿与臀|部不住磕碰在船板上,钝钝地疼。她始终看着程别默,把她的模样刻在了脑海中,再不会忘记。

来到甲板上之后,那两个人将她仰面朝天地抛了出去,曲衡波及时转身,用手掌撑住了自己。她吃力地爬起来,抬头时险些撞在船舷边沿。她不由心惊:方才若任由自己飞出,此时已是头破血流了。

水匪头领一只大手拽住曲衡波的衣领,几乎把人提得离开甲板。他仔细观察她的头顶,那道刀伤愈合了,两侧头发长出一大截来,但表层依旧是粉|嫩的新肉皮。

“那人说你是囚龙滩的点子。”

“瓢把子,莫要说我知道你说的‘囚龙滩’……”她一开口,水匪头领便听出不同,这是个地道的北人。曲衡波感到脖子舒泰了些,“我若是点子,巴不得谁都认不出,还拿那劳什子在手里作甚?你是给人耍了。”

“哼。”他冷笑,“是与不是,丢进江里便知。”

曲衡波四肢乏软,冷汗直冒。她不善泅水,在小河浅滩里游游都觉心慌,此人明摆着是不给活路。若不善凫水,就任她自去沉底;若是擅长,就在船上张弩放箭。除非能化作鲤鱼越过龙门,她这次凶多吉少。

只求水里多些暗礁,教她一头撞上,死得爽利些。

正在曲衡波心灰意冷,放弃求生之际,一个船工大叫:“旗子!旗子!”

“他娘的,你死妈了!鬼叫什么!”有水匪上前一脚踢翻那船工,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有艇沙船正向他们驶来,船帆满张,一面旌旗摇似江波。旗上并无文字,用五色丝线绣出一座高拔险峻的山峰纹样。

“华山?”那水匪难以置信,“瓢把子,怎么是华山!”

水匪头领打响唿哨,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大乱,随后便是“扑通扑通”的入水声。显然是匪徒们的消息在传递路上出了岔子,被华山派杀了个措手不及。两方在预期之外的遭遇救了曲衡波一命,那头领扔下她,也跟着一并跳江逃生了。

否则,当着华山船只的面将人扔进江里,不论此人是善是恶,是何种身份,都会被视作在向这传承深厚、势力雄阔的剑派挑衅。到时不等“囚龙滩”找他们火并,他们就先被华山派扫荡了。为匪为贼之人,对着手无寸铁的人最是猖狂,遇到武德充沛的人最是瑟缩。论及秉持“强者恒强”的生存之道,旁人是拍马不能及。

曲衡波揉揉勒痛的脖子,先收到了那名白衣秀士的关怀。士子双手撑膝,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你……无……无事吧。我……咳咳,”他缓过些来,“我听到他们呼喊,紧接着又跳水,这才出来。”

想他方才向自己求救被拒绝,此时又头一个赶来查看,曲衡波心里略有感慨:“没事了,是华山派的船。可请他们为你们护卫,这班船工的行径也该有人管管了。”

“要告状吗?我怕他们不会好过,此事还是通知官|府。”

曲衡波挑眉:“这哪里是‘告状’?我们险些死了。”她记了女扮男装那丫头一笔,但觉得事有蹊跷,起码不能当着一众旅人的面与华山派说。但若是那人在船上……手搭凉棚,曲衡波放眼望去,华山派的船已收帆缓行,放出一架小舟。

有三人坐在其上,不一会儿便沿着船工放下的绳索攀上船来,身手迅捷。来者两男一女,两名男子皆着华山派统一制式的玄色弟子服,衣襟上用与他们旗子同色的丝线绣着姓名,一人佩刀一人佩双短剑。

而那女子格外惹眼:她双眉粗且直,山根饱|满,腰后横挎一柄长剑。身穿荷茎绿裙,裙摆打出几个宽褶,褶侧细细绣有五色丝线。外套一件绛色窄袖衫,如朝|阳金焰映照火红江花,凛凛灼然。她甫上船便奔向曲衡波,拉起她的双臂左右察看:“并未受伤。”

士子眼前一亮,看得有些痴迷:“今幸得见华山派高徒,不才死而无憾。”

曲衡波扭头,发现他已经凑到自己身侧:“你们先说正事,我下去看看。”她笑着放两人在一处。而女子身后的两名弟子都对那士子颇为警惕,严阵以待。

下到船舱,已经不见了“小兄弟”的身影,这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做了诬陷害人的事,之后若能理直气壮,倒是有些可怕了。

华山派女子吩咐那两名弟子留下护卫,曲衡波想对她说船老大与水匪勾结之事,却被士子阻拦。见他坚决,曲衡波便未再坚持,对于生民社稷她自问绝不如读书人懂得多,或许此举真会让那群人丢了营生,从此彻底沦为水匪。

“小衡。”华山派女子坦然地面对着白衣秀士那钦慕的目光,“你跟我一道走,别挤这船了。”

曲衡波望着她的眼睛:“求之不得!”

故友重逢,二人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痛哭流涕,但喜悦之情逐渐积攒,她们看着彼此仅仅是笑着,就觉到魂灵已雀跃腾飞,直冲九霄云外。

曲衡波坐在小舟上,甚至忘了自己畏惧江水,用手臂圈住膝盖紧贴着友人坐下,而不是去握紧船舷:“长碧,长碧!你们怎么晚到?”

“不是我们晚到,是他们早来。”蒋贞摇着橹,“可笑。早来,位子也是安排妥当的。”华山派近年来势力被衡山派盖过,加之正在商议下任掌门人选,可谓内忧外患,不得不处处谨慎行|事。

这教张扬惯了的华山派弟子都敛刃三分,伤及自身。

“你怎么样,也不给我写信。家里事情多,我师兄又在用人的时候,忙的抽不开身。找不到靠谱的人打听你的消息,我都以为你被害死了。”

“恒山派的事……”蒋贞听到“恒”字皱了皱眉,曲衡波立刻补道,“北岳恒山,你听说了吗?”

“只是些敷衍的说辞。你知道内情?”

“我可知道太多了,之后说与你听。”

“是了,你好容易喘口气,我也想歇息歇息。咱们在扬州玩儿上一阵子,余下的等腻味了再讲!”

蒋贞高声唤人,船工闻声放下绳梯。曲衡波与蒋贞相识算来有四年,但还是头一次跟着她见识华山的派头。蒋贞不安排,她不敢乱动,鹌鹑一样躲在角落,细细打量。虽说这也仅是人货并运的沙船,不及用于战事的楼船,可也改装的威武,光是这一艘的甲板上就停着两把巨弩。大至桅杆,小至门帘、榫卯,每一处都有华山的印记。

甚至船工、杂役都是他们门派自己养的,鲜少外雇。不过,这是前朝仍乱时的遗风了,一些亲近朝廷的门派,譬如嵩山,已不再做此等拥兵自重之事。一来太过出挑,二来不够经济,于逐渐失去地位的江湖门派而言,再如以往那般挥霍下去,很快就会难以为继。伏低做小也是生存之道。

突然有一个外人出现在此处,引来杂役们的议论,曲衡波一会儿玩玩手指,猛地想起鹿沛疏和宋纹提醒她固有的陋习,怕自己忍不住又去咬指甲,便摆|弄起烟斗。而此举勾起她的烟瘾,船上禁烟,打出的微小火星极有可能会招来无情谩骂乃至殴打……

曲衡波陷入无事可做的境地,抬头望天。

偶然掠过的一丝江风卷来了暑气,在暑气尾巴上,缠绕着难以捕捉的冷香。

香气令人想到冬雪,悬在屋檐映射毫无温度的阳光的冰凌,干燥寒冷。总而言之,是一切与潮|湿、闷热对立的事物。

曲衡波深深叹气:“若我犯了禁,有大派和官|府来拿我,做什么让我一次次地碰到你?”

“因缘皆是前定,凡胎怎与天争?我也好奇个中奥妙。”梅逐青双眼弯弯,给随后从船舱出来的蒋贞让开道路。

蒋贞听到他们讲话,问:“你们认识?梅郎君定是亲手把信送到的吧,若我之前找的人有你十分之一可靠,能省下多少周折。”

“啊?是你……那他?”曲衡波羞愧难当,看向梅逐青,对自己先前的行径生出懊悔。梅逐青仍只是笑,丝毫没有告状的苗头。

“什么‘我’‘他’?”蒋贞拉着曲衡波往船头走,“这次是有好事与你说的,权看你自己乐不乐意。我师兄襄助师叔竞雄掌门之位,在延州一处武行还缺人手,你若有意我便举荐,不能亏了你,也比在华山自|由。”

曲衡波就怕她提这等事,虚声道:“过后再提吧,此时我没有心情去想。”

“恩,你莫有负担。至于那个人……你到底如何打算?我虽帮你找到了,却帮不了更多,此次要只有我自己来或许还能……” m..coma

“对你来说就到此为止了。日后若有人问你,全部赖在我头上,一切都与你没有干系。”

“他攀着姚贼,姚贼眼下又搭着赵式澜,实在难动。”

“我省得,我都省得。”

蒋贞前程光明,曲衡波不愿因自己这些脏污之事拖累人,便不再多说。她指着梅逐青道:“你是从哪儿找到他帮你办事的?潞州的乱子他掺合了没有八|九也有六七,我险些被拖下水,这人不能用。”

“他是卢岇引荐给我的。”

“卢岇……”曲衡波苦苦回忆,“就是那个,那个当时……”

“当时来接我回华山的那个,卢仰得。这不,人来了。”蒋贞扬扬下巴,一个矮小精悍的男子正与梅逐青说话。说话间还不忘向她们投来轻蔑的目光。无广告网am~w~w.

曲衡波对他的印象停留在那张臭嘴上,并不是说他有口臭,而是此人讲话狠毒,阴阳怪气,让人想忘都难。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