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采采的居所位置偏僻,是置宅时故意为之。离饮月台的繁华路段较远,她私自接客,能少受点儿东家的敲打。外面的街巷人声嘈杂,拐入这里,除却偶尔几声犬吠鸡鸣,寂静得教人发慌。
曲衡波手边没有防身兵刃,加之带着新伤,看到有人携带兵器前来,不免戒备。
梅逐青道:“你先回易景堂。”
“怎么看都是他想绑你,真的没事?”
来人穿一身黛紫劲装,腰间绀青绦上坠着八刀玉蝉,手中宝剑鞘身绘两只神鸟,彩云缭绕华羽之间,点金淡彩,凤与凰的睛子处镶嵌宝石。无广告网am~w~w.
玉蝉粗犷古朴,凤凰剑鞘居于其侧势气逼人。蝉寓死者苏生,神鸟赐福庇佑世间。死生相会,使他周|身笼罩在诡秘气息之中。
曲衡波警惕着来人,恐他突然行动,又被腰间宝剑引得出神:“‘栖梧’,那便是‘栖梧’吗?”
龙纹之“登潜”,凤章之“栖梧”,皆是出自名家的逸品。双剑不单华贵,做工更是精良,可谓集得体与锋利于一身。此时“栖梧”主人一改素日懒惫情态,萧萧肃肃,尤具古名士风姿。
“凤章公子何以出山?”梅逐青绕过护在自己身前的曲衡波:“我不日便会赶回庄里,公子要信得过郁爷。”
章夏道:“此事与郁爷无关。你欺我左支右绌,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少不得要请你来相谈。”
曲衡波从宋、鹿二人处听说的章夏,并非恶|人,她对郁以琳抱了些许成见,不免动|摇。但吃了此前贸然动手的教训,她决定静观其变。
另有几名鸣蜩谷弟|子走进巷内,前后将他们围住。弟|子们腰间所佩宝剑均是价值不菲。曲衡波眼花缭乱,想到自己过去当真是不曾见过世面,武林名门弟|子的兵刃就已如此,一方大派弟|子所持武|器又该是何种模样?
“这位娘子若无他事,还请离开。”章夏清楚她的底细,不到万不得已,开罪珠英楼于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曲衡波道:“当然,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
“曲……”梅逐青唤了一个字,改口道:“慢行。”
曲衡波还以他微笑:“有缘再会。”
鸣蜩谷弟|子给她让开一条道路,曲衡波快步离开。她并不担心章夏会加害梅逐青,那帮人打交道另有一套方式,不屑于以武力和性命相要胁。除非到了穷|途|末|路,然而那种人物怎会放任自己走上绝路?
只是梅逐青或许去摆个说书摊更好,他是个心软的人,交托萍水相逢之人去送大笔银钱,事后甚至不过问,还不被人骗得丢|了性命?多亏是遇到自己。
她与一架步舆擦身而过,步舆之后跟了一众小童,怀抱各种盆栽,戴着鸣蜩谷统|一的玉蝉饰品。曲衡波正欲避让,步舆却停了下来。
“曲氏女,我家先生想请你一叙。”随行在步舆旁的少年离开队伍,拦住曲衡波:“不远,就在前方朴素茶轩。”
顺着他所指一看,哪里是什么“朴素茶轩”。在随心踱云轩饮一回茶,是曲衡波想也不敢想的事。少年端着得体的笑容等曲衡波回答,认为她应当知道是怎样的人物想要见她。
步舆上设了纱幔,能看出里面坐着一位老者,她回道:“你家先生倒不嫌我粗鄙。”也是客套话,少年称呼她“曲氏女”,已是大大的鄙夷了,她再到个富丽堂皇的所在饮茶,还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笑话。
老者发话:“曲娘子行走江湖,性|情豪迈,不拘小节,还请原谅顽徒年少无知。”
曲衡波道:“阁下邀人一聚,又不愿以真面目相示,让我如何相信?赤手空拳,进到茶轩中若遭遇埋伏,连自保都做不到。”
鸣蜩谷几名弟|子对此言不服,她怎能恶意揣度我等?有人想要反驳,老者先行示意他们放下步舆。
“曲娘子,我们一同前往。”
老者鹤发雪须,穿石青长袍,头巾以竹簪束起,腰佩古剑:“请。”
少年低声抱怨数句,心怀不满地跟在一侧。以他所知,随心踱云轩侍奉的婢女都要比这曲氏女典雅,她有何倨傲的本钱,敢在师父近前无礼。
老者选了二楼一处临水的隔间,从窗内向外能看到后方庭院。回廊曲折,荷叶亭亭,游鱼在水底穿梭往来,清凉可意。老者将随从弟|子都留在前院,和蔼道:“曲娘子家里可椿萱并茂?”
“什么并茂?”曲衡波发现池塘中有一条足三十寸长的大鱼,正暗自惊叹。
“父母是否健在?”
“不在了,家中还有一个妹妹。此前在贵谷名下蹈霞堂读书,已走失数月,我此行便是来寻她的。”
老者了然:“曲定心。”
“正是。她惯扮男装,嗓音粗哑。先生若曾遇到,应有印象。”曲衡波猜想此人在鸣蜩谷里地位不凡,耐心询问,或许能探到什么风声。
“颜师|弟在城里办学,师|兄弟们一概反|对。我是因要管理谷内弟|子名册,偶然见过此名在册,并未见过其人。”
“所以蹈霞堂之事,鸣蜩谷不会管。”
老者捋髯:“实是爱莫能助。”
“师|弟死后连尸体都不见了,也不管吗?”
曲衡波若是直接质问他鸣蜩谷弟|子在蹈霞堂打人一事,怕会被他三言两语带过,质问颜曾先生身亡之事,他或许还要顾及些自己的德行颜面,勉强辩解几句。
老者不曾料到她会单刀直入,但临场想出些应付的话语轻而易举:“曲娘子何以对鸣蜩谷门内之事如此关心?”
“鸣蜩谷素来以‘侠儒’自居,颜曾先生在本地颇受敬重。你们谷的好名声,难道没有他的功劳?”
老者失笑:“曲娘子当真是不通世事。为侠之道,在于所谓‘名声’?”
曲衡波一时无语,思索片刻道:“自然不是,是要看人做了甚事。譬如颜曾先生,用自己积蓄开设义学,令街边乞儿也能读书识字。反观,鸣蜩谷弟|子交出的束脩,一年高过一年。”
“鸣蜩谷的书院不计较弟|子出身,所收束脩也多用于弟|子衣食住行。更何况,”老者悠然地倒出一杯茶:“你所谓颜曾的积蓄,其中也有弟|子们的银钱。”
“如此看来,先生承认颜先生做了实事。”
“可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之事。”
“为侠者确实不该以‘行侠’自夸,身为同|门,也确实不该对他人所做之事横加否认。”
老者挑眉:“横加,曲娘子懂什么叫‘横加’吗?”
“这、这不是‘横加’吗?”
他忽地拍向桌子,震得曲衡波浑身激灵:“闲散浪子!不过是与我谷中弟|子有些交游,竟置喙起我门内私事。你才是那个鲁莽灭裂之辈!”
屋外响起急急脚步声,两名鸣蜩谷的青年弟|子闯入门内,手中长剑出鞘,寒芒俱对着曲衡波。她向老者道:“先生是长辈,我一个晚辈,即便有逾矩之处,先生教训过还嫌不够?”
“何止逾矩,你与贼子宋纹勾连,在潞州城惹出多少祸端?今天非拿你问罪!”
曲衡波也一掌拍向桌面:“我见有人无辜受累才出手的,倒是你们,说甚相谈,凳子还没坐热就要抓人了!”
那白胡子老头一副免谈的模样,曲衡波道自己无还手之力,但绝不会等死。她后退两步靠近窗子,两道剑锋一前一后追击而来,为避锋芒,曲衡波后仰跃出屋子,跳向造景的石头。
但石块湿|滑,表面又生青苔,落脚不稳。她试着转身再向另一块石头跳去,背后飞来一柄带鞘长剑,击中后心。她失去平衡,彻底摔倒,额头磕在石块边缘。
她晕倒之后跌入了水中,随她一齐坠下的是老者抛出的佩剑。
“带走。”
童朴琪在楼上冷眼观望,指挥弟|子去捞起昏迷落水的曲衡波。有人来请示是否要将佩剑一并捞出,他道:“池塘淤泥深厚,若要找寻实在困难。你去向掌柜的说明,何时他们清池,还烦顺便留心。”
掌柜得知他的佩剑沉于塘底,并未应下弟|子提出的要求,亲自出来送时道:“东家养在池塘的鱼,眼见长成了祥瑞,我们不敢乱动.先生还需多等一段时日,待东家那边回信了再说。”
他道:“不必麻烦了,随它去罢。”
坐回步舆,童朴琪忽觉疲累,仅仅方才那一掷,他险些闪了后背。自己与颜曾虽以师|兄弟相称,年齿却相去甚远,不能算作同辈。近年来,他总想着自己会先颜曾一步离世,而造化作弄,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急于返回鸣蜩谷,童朴琪简单安排了一下,让几名弟|子看顾小童们缓行。他则与剩余的人携曲衡波星夜兼程,抵达时恰在夜里,谷内书院的烛照晃入他的浅梦,童朴琪听到有人在一旁说话,是两个声音还年轻的人。
“童师|兄,来日若能在谷内也建一处茶轩,我们朋友相会也不用跑到城中,多劳累。” m..coma
“你啊,见面还非挑什么地方吗?去哪处不得。”
“不同不同,漂舟尚需野渡,人怎能没有归处?”
少年叫醒他:“师叔,我们到了。”
童朴琪醒来,对着眼前府门发呆,弟|子们以为他是太过劳累,过去三人将他搀扶起身。他脑内空空,推开了近前的少年郎们,迟缓地扭头。身后山峦之间,密林浸泡着浓厚墨色,漾起黏|稠的波浪,寂寥安宁。
颜子谙,哪里是你的归处?
逝者如斯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