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真不给老|子面子。”卢岇起身把衣裳整理好,走到窗前吹风。夜风带走了他胸前因畅饮而生的赤红,“蒋贞那娘们儿在你这里的面子都比老|子大,你几个意思?”
“卢爷并不需要我,我自然就躲得远些。”梅逐青举起那杯酒嗅嗅,过于浓烈的味道,是由边境传入的酿酒法|门,他不喜欢。把酒杯放回原处,他一条手臂搭在桌上,侧身面向卢岇,“况且此言差矣,没有人买到梅某的面子,蒋娘子同样。”
“那会儿你才这么高。”卢岇在自己耳边用手划出条水平短线,“跟你哥的腰佩似的,他走到哪里你黏到哪里。有谁不让,你就跳起来咬别人胳膊。简直雷劈都分不开你们哥俩。”
梅逐青颔首:“十几年|前在华州,是段好日子。”
“那时师父常教|导我等,手足情深不外如此,要尽心效法,才能振兴华山武脉。到底发生何事,令二爷与大|爷反目成仇?”
“阁下意指何事,梅某无法领会。”
卢岇左右手各拽一侧衣襟,耸|动肩膀,露|出后背上一幅笔触粗糙、线条扭曲的花绣。花绣的图案勉强呈现出两个人的形状,其中一人手持锐器,剜入另外一人胸口。男人晾着膀子,他背后各色刀疤和烫伤环绕着那幅丑陋花绣,还有一部分被花绣遮盖。
“是哪家的匠人趁这种手艺,居然没被卢爷打死,还刺满整背。”梅逐青真正想说的是,卢爷你的花绣仿佛城砖镌字、刺面墨涅。美丑次要,重中之重是作宣告所属,以及惩罚侮辱的用途。旁人身上有这种东西,藏起尤觉不足,你居然还显摆出来!
躲过一顿好打的上上策就是忘记你原本想要说的话。他有充分的自知之明。
“你这小子,”卢岇清清嗓子,朝窗外吐出一口浓痰,“亲爹的手笔认不得?他给我们一人刺了一幅,今后你见到这样的花绣,可要提防起来。”
“哦?”
随着梅逐青一声疑问,两个穿着夜行衣的人从窗外进入室内:一人由窗下攀入,一个从檐上跳落,一左一右,把光膀子卢岇夹在中间。二人遮头盖面,露|出四只眼睛。从檐上跳入的那双眼睛与梅逐青相像。
“大哥,你动作还真是迅捷。”梅逐青说。
男子扯下面巾,朗声道:“霜霜,你怎么变矮了?平林,快看,你霜哥缩个儿了!”
被称呼为“平林”的人正用面巾擦|拭黏在脑门上的浓痰,末了嫌恶地揉作一团,砸到地上:“锡爷,简直多此一举。”
“我们兄弟多年未见,再度会面的场景一定要足够震撼!”赵雪锡讲话中气十足。卢岇趁他们寒暄的当口闭紧窗子,令赵雪锡洪钟般的话音在小室里回荡不绝,震动不止。梅逐青觉得手臂发|麻,用双手虚盖住双耳:“是多此一举。”
赵雪锡在屋内大步踱了两圈,没用去多少时间,大马金刀在弟|弟身边坐稳——他身壮腿长,屋内身高排第二的梅逐青在他附近像个姑娘。谢平林还不到抽条的年纪,只是个孩子,为了给卢岇留存必要的脸面,他在赵雪锡后侧方落座。
大哥的大手一拍,拍上梅逐青后心:“你作甚非要跟老不死的抬杠?和大哥好好经营,他死了,你来坐玉雨山庄的第二把交椅。等我百年,孩子交由你管|教,你把他们教坏,再把持山庄,败光老不死的家业。大哥保管你能含笑九泉!现下这样混来混去,给人当碎催,我看你要成个屁!”
又是“老不死”,又是“含笑九泉”,听得卢岇和谢平林尴尬。此乃赵家私事,他们不便多嘴,默契地装聋作哑。
梅逐青说:“小弟不成器,确实是个屁。请大哥把我放了。”他说得平淡,语气却是真诚。
“恐怕不行。我要你帮忙,就必须是你帮忙,其他人我不信任,也不安心。我恨老不死的,跟你、跟小露一样深重。可我还没恨到迷乱心智,恨到为报复他而自掘坟墓。”赵雪锡打了个喷嚏,他举起面巾捂住口鼻,接着道,“弟|弟,不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决定。”
“哦?大哥几次带人来取我性命,是哪种决定?”
赵雪锡再拍他后背一下,笑道:“哎,置什么气。为和你一起的那个娘子?要大哥说,弟|弟你的口味变得忒快。夜叉般的泼|妇,有哪处配得你青眼。平林见到,都为他阿姊鸣不平!”
“我没有。”谢平林面无表情。
“大哥不觉得她身手很俊吗?”梅逐青了解,赵雪锡打定主意要岔开的话题,拥有再惊艳的辩才也无法挽回。他的天地里面,日月星辰,无不围绕着他旋转。一句质问能奈他何?于是顺着他的话头继续说。
“身手很俊,使些银子雇来用就是了。”赵雪锡揽住弟|弟的肩膀,“这样痴缠没有必要。”
“我请她当护卫。”
“从潞州当到扬州,你给她几钱?逼她签份卖|身契都够了,居然让你独身一人进虎狼窝,当的什么猢狲护卫!”
“在潞州她拒收我的工钱,她不想同我牵扯太深。”
赵雪锡把梅逐青从臂膀里推出去,推得人险些撞住桌角:“所以说,还是你纠缠夜叉咯?大哥跟你做个交易,她来玉雨山庄,你回家。”
梅逐青按住睛明穴:“不要打她的主意。她背着血海深仇,我央求四方阁高听都无法探明她的全部底细。把她套回玉雨山庄,你自取灭|亡。”
“还找了高听呢!”赵雪锡感叹,“你对她用心很深,这个人,我套定了。”
“庄子里没有别的事情要忙吗?求你分些心去做正事。我姓梅,不姓赵,我是外人。”梅逐青这番话是对赵雪锡说的,但他阴沉地瞪着卢岇,额角青筋暴起。
他大哥是来玩|弄他的。赵雪锡找|人或是寻仇从不假手于人,无论手头事务堆积成何等可怖程度,他定要亲自带队出门。他喜欢猎物垂死挣扎时露|出不甘又恐惧的目光;乐于在他们被迷惑,放松警惕后给出致命一击。而卢岇是帮凶。
乘着玩乐的兴头,赵雪锡不关心梅逐青为何调|查曲衡波,更不会细想梅逐青拒绝他的理由。他的思绪生出翅膀,高飞了,激动地和谢平林说起要去绑曲衡波云云。
谢平林“恩”“哦”“啊”地敷衍他,显然早习惯了自家主人跳脱的作风,与此同时,他没忘记提防卢岇:他有赵式澜的花绣,是“温侯”养的狗,可以放出去咬人,不能一张桌子吃饭。赵雪锡虽是无鞘温侯子息,“父慈子孝”的场面在玉雨山庄代代都是个梦,不若用“父辞子笑”形容更贴切。赵式澜的每一个孩子都恨他,而赵式澜不把这些怨恨放在心上。
他的喜怒哀乐系于赵式约。已经过世将近三十年的,他的兄长。
这诡异的一点令谢平林对他戒备更严。目下这层戒备自然而然地加诸在他的狗——卢岇身上。
“不如就用段西河的事来威胁她吧!”赵雪锡一拍大|腿,认为自己想出了惊人的妙招,“他的儿女正谋划寻仇,引他们杀她,到时再演一出英雄救美。如何,如何?”他目光切切,追着梅逐青跑。
梅逐青别开脸:“也好。教你盯上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他故作镇定,心里却翻江倒海,乱作一团。算计段西河性命的事,他插了一脚,说来是为救鸣蜩谷于倾危而向四方阁示好,换得许无鬼宽饶他在潞州兴风作浪数月。实则是跪倒在地舔大佬靴底的灰尘,少了他出的主意,难道许无鬼就杀不得段西河吗,不见得。
这一脚插的极其卑劣,极端下作。哪怕取的是个十恶不赦之人的性命,梅逐青也怀愧于心:他凭什么扮演阎罗?苦主寻上|门乃他自找的,没跳出去认是他怯懦,他不是个东西。被他亲兄弟挪在别人头上又算什么说法。
“段西河死得可惨啦!说是钝斧头砍在脖颈上,砍得不利索。最后还剩点皮连着脑袋,许无鬼亲手扯断的!”赵雪锡越说越兴|奋,吐沫横飞,手舞足蹈,谁都无法阻止他膈应自家弟|弟,“你猜,报仇的儿女要怎么做才解恨?”
“我不会和你回去。你杀了曲衡波也好,杀了我也罢,我不给那老匹夫做哪怕一件事情!十五岁前姓赵,是我没本事没得选;十五岁后我姓梅,死了要收埋,占的是罗浮梅家的坟地,跟你没有关系!”梅逐青一拍桌子,用同样大的嗓门回敬赵雪锡。
“好你个赵铁霜,实在是翅膀变|硬,不由人管了!”
两兄弟当着外人的面吵起来,卢岇和谢平林谁也没有劝解的意思。卢岇起身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到赵雪锡手边,一杯正预备递给谢平林。就在小谢兄弟抬手接杯一瞬,卢岇高高扬起手臂,将酒杯摔碎在地。
杯中稠酒滩洒满地,洇湿|了谢平林的布鞋。
少年忙向后退,恐酒液有诈,没提防身后堆满锦被的榻上钻出个瘦小男人,后背直中一击,人朝桌子倒去。
谢平林痛呼着掀翻桌子,拔刀出鞘。那瘦小男人见未得手,又扑上前与他缠斗起来。两人所用皆是短刀,贴身寻找着彼此命门,一呼一吸紧紧追缠,谁也不敢分神。谢平林正感到脑内的弦要崩断,瘦小男人竟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才算脱身。
这小小的室内,几个吐息间已闯进五个华山弟|子,满室春色被血|腥洗刷,各种精致的陈设滚落四角。赵雪锡方才所在的位置余下一串血迹,通往窗户。
主人似乎破窗而逃,谢平林也就没了顾忌,正欲殊死一搏,听得梅逐青说:“放他走。卢爷的诚意我领会了。”谢平林狠狠瞪视他,并不愿意买这个人情。无广告网am~w~w.
“今|晚已经见血,何苦再闹出人命。”梅逐青提起手杖——刚才便是他绊倒瘦小男人,帮了谢平林,“你主|子等不到你该着急了,还不快走。”他急急说,生怕卢岇随时改变主意。
谢平林一咬牙,纵身跳入赵雪锡撞出的孔洞。
“你敢玩这一手,想是不怕将来吃报复。”梅逐青松了口气,嗓音有点颤|抖,“昔时六郡良家子,何以尽焚洛阳城。投靠赵式澜时你怎么不想明白?”
“我被|逼得没办法,想甚?你老|子净爱找我这样的人驾御,王|法和江湖规矩管不得他,我只好寄望于因果报应。用他儿子来行这场报应,最合适不过。”
卢岇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