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赚剑记

“私铸、私持、私授、私佣,犯者,非有内情不得轻放,一律问斩。此为‘四私极刑’。”

驿馆的掌柜正同乡下新来的堂倌讲着江湖规矩:“如今不比过往的乱时候,江湖中人也得听朝廷的,这就是天家的法。”

堂倌不甚明白:“可他们如何管得着?”掌柜把擦桌子的脏抹布丢给堂倌:“你偷懒耍滑我也未必次次都抓到,但凡抓到了,不罚你小子吗?”

堂倌心想这是找由头跟自己立威,马上道:“掌柜教训的是。说来,江湖中人也没有话本子里演得那般豪壮啊。受朝廷规制,那不和咱一样。”

掌柜说:“你在我这里呆久了就会知道。”堂倌应承下来,忙跑着收桌去了。

此时进来一男一女。

男的强打精神来向掌柜询问住店之事,女的则靠在旁边的柜沿上,不言语,散出阵阵血与药的刺鼻气味。

掌柜不多看:“通铺?”曲衡波正要答话,宋纹利落地将一小块碎银扣在了柜台:“上房。”说罢,他看向曲衡波:“你是何打算?”

“两间,”她拍拍烟斗:“你受不了这个。”

掌柜接话:“两间没有相邻的。”

“烦请告知哪几间是空房,不需要带路了。”宋纹收起找回的铜板,虚扶着曲衡波往后院走去。

曲衡波不再为囊中羞涩困扰:“沾你的光了。”救了宋纹三回,怎么也值一晚住宿的银子,她便省下了客套。

二人各自挑选好房间,临别时,宋纹想把庄谐给他的各色药丸同曲衡波分些,却被拒绝了:“他塞给我的药都够拿出去再开间药铺了。你留着,总有用。”

一进屋,曲衡波就急不可耐地点上了烟,没命抽了起来,甚至顾不上开窗。吸了一阵儿觉得浑身松快,倒懒得起来,躺在卧榻上等烟自己散去。

不能掌灯,宋纹无书可读,也无事可做,烦乱得甚至顾不上避男女之嫌,去敲了曲衡波的房门。

得到应允后他推开门,登时被满屋的烟雾熏了出来:“为何不开窗?”

“劳驾。”说话间,曲衡波也没停了吸烟。宋纹掩着口鼻,勉为其难地打开了窗子,赶忙又退了出去。她的声音传了来:“罢了,大堂等我。”于是他就去点了壶茶喝。

宋纹早些年也曾出门行走,彼时有一众师兄师姐照拂,莫说看死人,连污言秽语都没听过半句。现下的光景,他扪心自问,无法能处之泰然。

念及此处,胸中竟生出丝对曲衡波的古怪依赖。

一壶苦茶下肚,她还没露面,宋纹正要起身,却被一个汉子按住了肩膀;“那种娘儿们你都睡得下去?” m..coma

宋纹客套的笑容凝固:“好汉误会了。”

“俺们这儿有更好的。”

原来是给暗门子拉人的掮客。

大抵在他和曲衡波进门时就被盯上了:“我不好此道。”汉子不睬他,扭脸走了。

就在宋纹以为自己脱身之际,一只白|嫩的手拎来壶温酒,指间夹着杯子,轻巧地放在桌上:“你喝茶,他们都笑你呢。”她一手托腮,一手斟满了放在自己身前的杯子,推向宋纹,杯中的酒丝毫没有晃荡。

宋纹调了个面向,斜坐在条凳上,正对着来人:“驿馆的酒都兑水。”涂着蔻丹的指尖把杯子又向他推了些:“我的酒是烈酒。”

“堂倌,再来壶茶,要大壶。”宋纹把杯中的酒泼在地上,重新倒了杯茶:“姑娘请喝,解渴。”

“哈哈哈哈哈。”姑娘爆出一阵笑声,引得四周划拳骂娘的人都看了过来:“你小子是真的不爱|女人?老娘这样儿的倒贴来,你看都不看一眼,难道是个兔儿爷?既是同行,我可得说道说道……”

她嗓门极大,说话间还扯了扯衣襟,露出些胸脯。宋纹僵在了当场,并不为了那雪白的胸脯。有人听到“兔儿爷”,倒比饿虎扑食来得凶猛,爪子已经开始不干不净了。

“爷们儿赏脸,这个是我包的。”曲衡波的烟锅子还腾着雾,逼近搭上宋纹肩膀的手,那人识趣地走开了。

“小娘子衣裳穿穿好,”她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俯身靠向姑娘:“昨儿是我扯了你,今天我也不能让别人扯你的。”姑娘冲宋纹抛了个媚眼,对曲衡波说:“姐姐玩儿得可够大,我要是你……”

“我要是你,就擦亮了招子再接活儿。曲定心不走夜路。”曲衡波压低的嗓音有些沙哑,宋纹头一回见她露出横眉竖目的凶相,忙喝了杯茶水压惊。姑娘纤指点向宋纹:“他也不走夜路,我才是走夜路的。如今也走到你们近前了。姐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她手指一收,利落地打了个榧子。

低头拨算盘的掌柜听到响声,疾跑到堂里,拎着堂倌就往后院儿走,抛下|身后冒笋一样站起的刀|客们。曲衡波不以为然,“咣”地把烟杆砸在了桌上。

姑娘也一拍桌子:“饶你是谁,甭想站着出去!”

宋、曲都手无寸铁,为今之计,逃才是上策。

曲衡波拎起茶壶,朝着姑娘的太阳穴砸去,茶水泼了二人满头满脸。前晚一战,曲衡波将此人的招式套路摸得八|九不离十,以烟杆做兵器,绝不给她近身突刺的机会。

至于刀|客们,似无声的群鸦,等待着雇主的号令。

“把这个娼妇剁成肉酱!”

一声尖利的嘶吼之后,冷铁猛兽尽数被放出囚笼。

就在曲衡波滑到桌下的瞬间,姑娘却被人挟在了怀中。宋纹捏着一块边缘锐利的碎片,抵住了她的咽喉,渗出的血珠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凝固了。

“哈哈!”先是有一个人笑了。

随之所有的刀|客都大笑起来,引得掌柜都从后门向内好奇张望。

姑娘握紧了手中的锥子:“郎君也嫌自己命长?”

“前晚她在潞州城内杀了卫兵,我报官了。”他看着方才还在嘲笑自己的刀|客们:“现在是谁嫌命长?”

曲衡波听到这话,手扒住桌沿,探出头来,朝看热闹的掌柜拼命递眼色。掌柜放下帘子,应是会意了。

宋纹不敢杀人,刀|客们也在掂量金主的银子和自己的人头究竟价值几何。

姑娘翻了个白眼:“怕惹事儿的绿毛龟赶紧滚!”刀|客们交换几个眼神后陆续离开,到底有老婆孩子要养,不敢轻易露相给官差。

武寄不依仗皮肉过活,可还是怕脖子上留疤,她举起握着锥子的那只手:“各退一步咋样?”

宋纹皱眉:“我不能信你。”旁边曲衡波不敢妄动,那姑娘身上的气味让她恶心,谁知道是什么要命东西?可要回到房内取剑,二人僵持之处又是必经之路。

正犯难当中,宋纹突然丢开了手里陶片,勒住了武寄的脖子。这一下力道极足,她的手松开已经扎在宋纹大|腿上的锥子,指甲抠在他露出来的手臂上。

曲衡波忽然大喝一声,躲回桌下,从另一端爬出来。她将长凳举起,踉跄着挡住了突如其来的攻击,对方的刀刃直卡在了凳子里。曲衡波左肩吃力,伤口扯开,血从麻布深层渗了出来。

她暴露出的弱点成了对方攻击的靶子,二人对抗之间,曲衡波卸下抬凳子的劲力,当机立断,向斜前方冲去。宋纹见曲衡波遇险,稍稍放开了勒着武寄的胳膊,趁他放松的间隙,武寄以头做锤,在宋纹脸上砸了个结实,夺路便逃。

曲衡波顾前顾不得后,嘴刚张开还未喊出话来,后门的帘子“唰”地打开,快难见形的两支箭在曲、宋二人眼中只一晃影,就先后贯入了来砍杀曲衡波那人的脖颈与太阳穴。

他睚眦欲裂,举着偃月刀的双手扭曲颤抖,不多时就失了清明。曲衡波满心都是方才跑掉的那女人,无暇计较又来了什么货色,爬起身来夺刀便走。

堂内只剩在地上抽|搐的刀|客与面露喜色的宋纹。

他朝后门转过头去,一张意料之中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海秋声正跟身侧的人低声说话,那人身量高壮,胸前穿皮甲护心镜,指戴射决。孔婵在海秋声旁边为他打扇,四下张望寻曲衡波未果,抛了宋纹一个眼刀。

他回以孔婵讪笑:“海当家何苦亲自劳动?”戴着射决的手往后挥了两次,帘子随之放下。

一阵脚步声后,孔婵用蒲扇挑开帘子,海秋声已经离开了:“多大的脸?”身为鼠窜的弃子,宋纹有着不合时宜的沉静,甚至保持着诸多不必要的矜持。

他始终认为这姿态是自己能够扳回一局的关键,尽管有些事情于他而言实乃德行有失,但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倘若曲衡波真的是光明磊落之人,当能十分理解自己的苦心,如有缘再见,必会请罪。

孔婵来到他身侧,用买肉的眼光将他上下看了个通透:“海当家要我知会你,你且听真切。”她手中的蒲扇缓缓打着,与体型极为不相称的粗大骨节上,厚茧泛出冷光:“不准去方家找晦气,也不能留下任何把柄。事情能成与否,权看你吊得吊不住这口气了。”

宋纹抱拳:“海当家办事妥帖,配合是该然。”孔婵啐他:“配你|娘的屁。要不是当家反应快,二姐已经变两截了。你仔细着点儿!”说罢,单手将粗圆的蒲扇柄捏折了。

宋纹知晓此女力大无匹,恐怕徒手将他扼死亦非难事。

换言之,倘若不是有旁人望尘莫及的本事,怎会时时被海秋声带在身边,付与比义姐更多的信任。曲衡波也许不曾撒谎,她与珠英楼的生意毫无瓜葛,仅仅是个无名的游荡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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