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同他打招呼。“蒋贞攥起拳头,又放开,“犯不着为我再跟他干一仗。”她叫住一名正在搬运行李的杂役,“路三哥,你把东西给她。”
路三哥擦一把额头汗珠:“得用吗?”
蒋贞一笑:“这是我的挚友,我的救命恩|人。”
路三哥引着曲衡波搬动行李到蒋贞的小间,交待好每样物品所存之处。曲衡波不解:“为甚已经搬出舱了,还要再搬下来?‘江山一品’不给她安排住处?”
“卢爷要住外头,不肯在鉴阁,惹得主人家生气,不给他们安排住处。蒋娘子说服不动,两人又是一通好吵,她就非住船上不可,誓要与卢爷划清界限。”
“干嘛不住鉴阁,园子里多舒泰啊。”曲衡波把蒋贞的三只剑匣在木阁里摆放整齐。
“住园子不是拘束吗,怎么胡天胡地?”他咂咂嘴,“成了。你这丫头手脚利索,不错。”
“三哥你才是手脚奇快,我都没做甚。”
“你就歇下吧,我还要去盯活儿,有事便唤蒋娘子。咱出门在外,没有那么多讲究。”
谢过路三哥,曲衡波在门前坐下。她又累又饿,但怕弄脏蒋贞的小间,倚着门板睡去。船随江波摇摆,她感到摇摇晃晃,梦中自己足下不稳,心中恍惚,好似有事未完。在走廊踱来踱去的她循着一个人影离开小间,走出船舱,来到甲板。
甲板上莫名生着一株树,似是槐树,又似骸骨支拄。那人影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在树下坐稳,抬起手来召唤曲衡波上前。
曲衡波费心思索,自己应该认识那人,但又不甚熟悉,不知为何要跟她一同去扬州。那人见她不做回应,起身返回,双足离开甲板,飘飘荡荡在她面前落定。
“小衡,你不要娘了吗?”
女人一半血肉模糊,一半爬满蠕动蛆虫的脸在曲衡波眼前闪回。她惊醒过来,如狂奔过数十里地,浑身乏力,靠着隔板喘气。伸手往脖子里找那颗石坠,却是空落落的。她许久不梦到曲屏山,但凡梦到,必是噩梦。
“娘,就快了。就快了。”她低声道,“我马上就送那人下去。”
蒋贞在甲板上不见曲衡波,道她定是太累,休息为先。至于叙旧和交换情报不急于这一时。
“两个人恐怕不够。”梅逐青推脱了卢岇吃酒的邀请,这会儿也站在船头吹风。
“但那伙人已经走了,”蒋贞顿顿,她知梅逐青所言有依,那毕竟是一船无辜性命,马虎不得。哪怕顶着回去后被卢岇告发的风险,也该多派几个人上去,“他们船慢,我再派几人去等。”
待蒋贞又交代下去差事,天色渐晚,她以为梅逐青早该回舱歇息,但他仍站在那里,面对一片渺渺茫茫,不知望向何处。
“梅郎君,夜里江风大。”她提醒到。
“我从幼时起便习武,一直到十五岁。后来腿虽坏了,可没缺了锻炼,看起来是比你们武人瘦弱些,但万万不至连点夜风都难以抵御。”
蒋贞不忿道:“我几时质疑梅郎君体质?不过是关心一句,你不领情大可当作耳旁风,何必计较。”说着自己竟笑起来,“我同你计较又是何必。哎,人在外行路不易,无仇无怨便是朋友。梅郎君,你说呢?”
她与梅逐青并肩立在船头:“小衡对你颇有微词,我领会。”她斜觑梅逐青,“卢岇既然欣赏你,你必有你的过人之处,也必有不可告人之处。这些话原不该直对你说,得罪人。我既然说了便是不忌讳,你谨记一点:无论你是为谁奔走,有何种目的,在行动之前心中最好悬一柄剑。”蒋贞把身后宽长横剑揽至身侧,“华山的剑。”
“蒋娘子这是立威?”
“并不。我家虽说小富,但到底是寻常人家。师父早逝,师兄势微,在华山是可有可无的棋子,自己高低还是认得清的。”
梅逐青了然:“多谢蒋娘子提点。”
“提点罢,接下来就是立威了:少在曲衡波身上动心眼。”
“她空有本事,却活得艰辛,天长日久恐怕损耗心性,最终步入歧途。我此前之举是想为她指条正路,如此也不成吗?”
“正路,什么是正路。你还能帮她说媒,找一户好人家,置办嫁妆?还是能将她的过往一笔勾销,做她的再生父母?妇人家活到这把年纪还在江湖飘摇,往哪里走脚底都是独木桥。她厌恶被人摆布,你不逼|迫她走正路就是给她留活路。”
梅逐青听得她一席话,叹道:“蒋娘子为人坦荡如斯,梅某始料未及。”
蒋贞又气又笑:“卢仰得怎样同你诋毁我?”
“那不能说了。话一出口,朋友便没得做。”
入夜后江水浪涌更大,曲衡波对着一盆盆色味俱佳的肉菜毫无胃口,只想呕吐。同桌用饭的杂役给她取了仁丹,让她就着菜汤送下去:“姑娘你没口福。我们新聘的厨娘是晋王府邸出来的,手艺美得很!”
“晋王府邸的厨娘来华山派营生,不算屈就。”卢岇在远处沉声道。
杂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自己又打了一碗,坐回原处继续吃。
曲衡波冷笑,此人就是这般作派,旁人随口说几句闲话都能铺开做篇文章,全然不顾后果。即便今日闲侃厨娘的是他师父,是他们华山派祖师爷,他仍是一样说话。那年因救了困于危难的蒋贞顺带结识他,从未见他忌讳过谁,这倒令人有些佩服。
“你,就说你。”卢岇举起筷子指着曲衡波,“缩在那里做什么,看着反胃。坐这边来啊。”
曲衡波“腾”地起身,吓得身畔人手底一松,夹起来的菜跌回碗里。她几步跨到门边,距离卢岇的位子有半臂远:“卢爷慢吃,我就不在此处碍卢爷的眼了。”
佩服是真的,他一说话曲衡波拳头就硬了也是真的。为了避免斗殴,曲衡波自认倒霉,速速离开。她走到小间发现蒋贞还未回来休息,又听得甲板上隐约有人声,强忍着不适登上楼梯,离开船舱。 m..coma
月光恰恰照在蒋贞头顶,而对面那人周|身笼在阴影之下。蒋贞一袭红衣在暗中依旧打眼,但那人实在看不分明。
曲衡波晃晃悠悠走向船头,蒋贞闻声先回过身来,后是梅逐青。曲衡波在两人中间站定,眉头紧蹙,一言不发。蒋、梅二人都以为是他们私下交往令曲衡波生气,各自正欲解释,就见曲衡波脑袋一垂,弯腰弓背,把方才喝下的菜汤和融化了一圈的仁丹都吐了出来。
不偏不倚,都吐在了梅逐青的鞋上。
饶那只是粗布鞋子,曲衡波了解梅逐青是个好干净的人物,乘船远行都不忘熏香,哪里受得了这等委屈?她抬头想要道歉,胃里却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推开梅逐青,忙冲去船边,呕到连酸水也干涸,才颤颤巍巍找回来。
蒋贞无奈道:“梅郎君先去换双鞋袜吧。”
曲衡波抓紧时机展示诚意:“交给我洗。”
“提刀的手不必抢着做这些。”梅逐青推拒,“曲娘子并非故意,我自己擦洗一下便是。这些都是小事。”
“拿刀的手,”曲衡波自嘲,“我哪里还有刀。”
“刀?”梅逐青面对蒋贞道,“这样有身份的朋友,不能替你借来两把吗?”
“我看你是找麻烦。”曲衡波掏出帕子擦嘴和衣裳,“你以为扬州是什么地界,想要蒙混可不比潞州。在潞州给人戳穿,自交赎金寻人打点还能放出来。在扬州,还恰逢‘江山一品’,轻则断筋重则砍手。你出主意倒是轻省,上嘴皮碰下嘴皮,什么责任都不必担。”
梅逐青但笑不语。蒋贞觉着他古怪,似是不把方才的警示放在心上:“她有自己的刀,时运不济让人算计了去。我此行不为旁事,只为助她将刀赢回。”
梅逐青钦佩道:“想必是名刀。”
“鸡窝里住得下凤凰?”曲衡波冷声说,“出自名家之手的才能叫名刀,我那对刀出自囚徒之手,没甚可夸耀的。”
“乌兹钢,水波纹。并非名刀,但确属逸品,是当世一等一的工艺。”蒋贞半是惋惜着说。
一股波浪高扬,浪花跃起,耀着月光击碎在船舷,零雨般散落于甲板。三人正无话,一名弟子匆匆赶来,低声对蒋贞说了几句话。
“我先走一步。小衡、梅郎君,到了扬州之后事务烦杂,你们早些歇息,养精蓄锐。”
曲衡波扬扬手,随后靠着船舷坐下。梅逐青抱拳向蒋贞道别,双目出神立在原地。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你又盘算什么呢?”曲衡波打个哈欠,“我以前觉着你们这种人眼珠子一转准没好事,现在知道自己错了。转眼珠子是心里出鬼,坏别人的事成自己的事。可眼珠子不动,或许是想把天捅个窟窿也未可知。”
“曲娘子。”
“恩?”
“你说错一件事情。”
“烦请指正?”
“刀乃器物,匠师呕心沥血锻炼而成。不入人手,摆在一处,供其人鉴赏玩味,至于名与不名,有何紧要?一入人手,践行己道,常名非名,这才有了分别。”
曲衡波不住点头:“说得好,可这与我又有何干系。
“天地万物,生人竟不是玩意?我最烦那套‘万物之灵长’的说辞,好似认得字、懂心术,就连一块铁是如何都要围着生人打转。不知玩儿人玩儿得最得意最狠毒的,却是人。玩儿铁不过是其中的一种排解。”
梅逐青一番话本是想鼓舞人心,但此人曲解其意,确实不需他来鼓舞。心如铁石,风吹不动;情薄如纸,风起则人心见远。万幸这些话不是非说不可——人行路上,路在脚下。倘若不曾行走磋磨于途,又怎得沉静心性,将世上之理思索体会?
诚如曲衡波所言,人自诩万物之中灵气最盛,能参天道、夺天时、窥天机,然而纵观古今,可当真有此种完人?“天”是虚妄,所谓“参”“夺”“窥”,只是人与人彼此折磨、挣扎求生,与天何为?百万年来无穷无已,人便假托天道,换取安慰。他认为曲衡波虽说不甚聪慧,也不曾认真读书,但心胸开阔又敏于行,是朽木可雕孺子可教。
“曲娘子,你……”
本该继续与他抬杠之人竟已坐着入睡。曲衡波眉眼舒展,嘴角还带着笑意,航船此时颠簸也未曾侵扰她的梦境,可见睡得沉了。
梅逐青失笑,往船舱去寻蒋贞,请她将人带回舱中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