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霁走到廊边,果树细长的枝条就在她手前,她摘掉树梢一颗果子,用袖子擦净:“还挺甜。张昙生,你吃不吃?”
“他们怎么还没说完?”张晰扭头看向紧闭的门扉。
曲衡波启门赞许道:“鸣蜩谷还有明白人。”她本就疲累,因同章、宋二人交代她对蹈霞堂与四方阁之事的见地耗费心神,眼皮两两胶着。她合上|门,虚靠在一边:“他们有要紧的话说,我也被赶出来了。”鹿沛疏清瘦苗条,她的衣裳曲衡波穿着不合身,显得滑稽。施展手脚困难,曲衡波干脆作柔|弱状,尽管旁人一眼就能望穿。
她恰与刚到的何霁打照面,何霁认出曲衡波是穿着鹿沛疏的裙子,捂嘴笑出声来。
张晰引荐:“这位是我同|门师|姐,何霁。雪坡,这位是曲衡波。”
何霁收敛笑容,抱拳道:“曲娘子。”曲衡波还礼,惊讶于这二人见到自己出|逃后的镇静,但不好说出口。张晰与何霁发现端倪,对视一眼,张晰道:“曲娘子担心什么?”
曲衡波朝门贴得更近了些。
“娘子精神不济,是否需要找个地方歇息?”张晰方才在内已与曲衡波寒暄过,交谈间他对曲衡波助宋纹的义举怀有敬意,愧疚更深,想弥补一二。
“多谢张兄关照,其实我,”曲衡波压低声音:“我是烟瘾犯了。”
张晰了然:“这可不太好办,谷内规矩森严,据我所知仅有几位尊长的家眷好此道,暂时弄不到手。”
曲衡波道:“我明白。你看,我烟管都没了,弄到烟丝也没用处,总不好生嚼。说起家眷,怎么不见颜先生家人?”
“颜先生妻室过身早,三个孩子都夭折了。玉成和藻仪是孤儿,从小在他身边长大,视为己出。他家中还有一个侍妾,多年未生养,已派人去庄里接了。”无广告网am~w~w.
“没了男人,她以后咋办?”
“那位姨娘精明得很,况且颜先生早有安排,不会让她被族里人随意发卖。”
“颜先生在本地有族人?”曲定心提起过,蹈霞堂管事的先生听起来似东北地的口音,饮食同学|生们也吃不到一处,平日都住在学堂,应是早早便分家远行了。
“没有。”何霁道:“即便有,他们也拿不到什么,颜先生的私产全办学用了。学堂的地契一脑门子官司,拉扯半年多了。按说是该给到章夏手里,但有人不让。”
曲衡波猜想何霁口|中的“有人”该是尤皓白所说的纵凶打人之罪魁。何霁反感,尤皓白厌恶,想必平时也惯爱以权|势压人一头,或似方丹蛟,是个令人避之不及的恶|徒。假使似姚擎月,她顺理成章地想到他,那便不是以“恶”就能说尽的了。
“你们会怎样处置宋纹?照如此说,颜曾先生无子,一力将宋纹和章夏抚养至成|人,他俩跟亲兄弟也没甚差别,章夏不会受牵连吗?”
何霁回答:“这与你我无关。麻烦大的另有其人,就莫操心了。”
张晰叹道:“顺如又是何苦。她与玉成不过小儿女私情,既未定昏,这般痴候岂不误了自己前程?”
何霁驳他:“你又懂了。顺如嫁谁、今后如何,自有父亲兄长主持。叫你一声‘师|兄’,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
“他们会送鹿娘子还家吗?”曲衡波问。
何霁对张晰的琐碎思虑反感,也不顾所谈是门内私事,一心想打断他:“能还家都是好的。余音书院弟|子皆受牵连,保不齐就碍到今后谋生立业。”
曲衡波忆起在易景堂饮酒那晚,宋纹为鹿沛疏的经历感到愤怒,他绝口不提自己不选择入仕的缘由,却对鹿沛疏抱有非比寻常的关怀,那是有来处的。他唯一的倚靠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他们读书,可想挤进朝堂太难,他们习武,可天下承平,将来难免化为屠龙术。
宋纹是个住在空荡荡大屋里的孤儿,头顶的瓦片能帮他挡雨,却遮住了阳光。鹿沛疏头顶没有瓦片,渴望暖阳的日子大雨滂沱,在需要浇灌的时节被暴晒。宋纹把自怜与怜她都揉在一起,只因想要的阳光他无法得到,他早已陷入混沌之中。
仕宦是要家底的,即便茫然无知如曲衡波也清楚,这家底不单是学识和银钱。她曾经的恋人岳朔,常抱一颗经世之心,立志要考|中科举,说求个出人头地。时间长了,她也分不清他究竟是想要经世,还是出头。她在岳朔离开后等了很久,决定返回中原的时候才打开了他的信,有十几句话她根本看不懂,末了才明白岳朔想说什么。
他是个有家底的人,放不下的东西太多,跟着曲衡波流浪令他的心志腐朽。他要曲衡波等,等他找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曲衡波折起信,满脑子都是李甲带恋人回家乡,在船上就把杜十娘拱手送人,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她不是杜十娘,手里捧着的也不是百宝箱,故而烧掉了信。
她丢掉虚无缥缈的杂念,问到一个更切实际,同样更显得她并无城府的问题:“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我?”
“那要看大先生是否有余力去对抗姚擎月。”张晰回过,招来何霁的白眼,赶忙转变话锋:“西北边陲,与我等不大相干,娘子若能找到人做保,此事在鸣蜩谷处,便算了结了。”
“我找来城中良家商户做保可行?”
“自然可以。你将名头说与我知,即刻安排弟|子前往。”
何霁在侧对张晰显出的热络颇为反感,两道精心画好的秋娘眉起起落落,手指在剑鞘上飞快地弹动:“余音书院的人你指使得了吗?逞什么能。”
“卖香料的吴家。”曲衡波发觉他们鸣蜩谷男女弟|子之间大概都相处得艰难,鹿沛疏见到章夏,也是一脸苍蝇沾到自己碗里肉的表情:“何娘子师从哪个书院?”
何霁整|肃仪容:“山石斋。”
曲衡波问:“名字越长越厉害?”
“胡说八道些什么。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安静暂待吧。”
张晰去寻人传话,何霁跟曲衡波一在廊边一在门前,各有思量。何霁吃完果子,把核抛进园圃里面,听得曲衡波惊呼一声,道:“我扔东西干|你底事?”她扭头看到门闩破裂,章夏手握短匕,宋纹则摔倒在地。
“疯了。”何霁拔|出腰间佩剑,上步前挑。章夏手中匕|首被她点偏,紧接一手掣住宋纹衣襟,再度挥刃刺下。情势危急,何霁怕出招伤到章夏,一脚踹在宋纹胸口,宋纹的上衣应声破开。那手抓得太狠,此般上衣吃了何霁外送之力,竟被直接剥脱。
人跌到院内之后,何霁横剑当于章夏颈前:“退!”章夏横眉怒目,掷出匕|首,正刺中刚回来的张晰足边,割裂他鞋上薄薄一层织线。张晰俯身捡起匕|首:“时候差不多了。藻仪师|弟莫耽搁,随我等出发。”
另一边,曲衡波帮宋纹穿好上衣,欲将他扶起。因她走得急,步子迈得阔大,绣裙扯开一条竖口,她向宋纹道:“你师|妹的裙子让我糟蹋了,对不住。”
宋纹苦笑:“这是她最爱的裙子,你怎么赔。”
“我有钱。”曲衡波架住宋纹。宋纹借力站直,稳稳身型:“待此事了结,你自己去找她说。”
曲衡波望着杀气滔天的章夏,极为不安,叹道:“这事儿还有完吗?”
一行人来到议事厅堂门前,张望薇告知内里正商要事,未经允许不得入内。宋纹身份特殊,为避开麻烦,他们便混在一个偏僻角落。四处昏暗,唯有张晰的面庞耀着月辉,哪怕是深闺贵女,曲衡波也少见皮相如此洁净的,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何霁打趣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什么兮什么辽?”曲衡波自然听不明白,章夏宋纹没有逸致,冷眼旁观傻大姐苦求霸王花解语。何霁抱臂看着张晰脸上神情变换,张晰道:“她闲得慌。”
议事厅堂之内,诸位耆老正为颜曾尸身突然出现之事争论不休。
“挖沙水鬼镇日泡在河里,对浮尸司空见惯,如何恰好捞起的就是这一具!”有人耐不住性子,猛然大叫,倒确实震得几人收了声。
上首,大先生被他们吵得头痛,对侍从道:“带章藻仪和宋玉成来。”
鹿沛疏面露焦急神色,她未知大先生此行是与何人相商,若他们所做的决定不利于宋郎,童朴琪等大抵会一鼓作气,彻底除掉他这个碍事的人。侍从在大先生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
大先生回道:“无所谓。”
何显问:“大先生,何事?”
“几位好心办坏事。章藻仪拔剑,去了宋玉成上衣,要生挖他心肝,以慰恩|师在天之灵。”
众人皆用问询的眼神看着侍从,侍从点头:“目击者众,万幸被拦了下来,才没多生祸端。”
何显道:“把鹿顺如带下去。”
“不必。”大先生命人拉起屏风:“让他三人当堂对质。方员外卯中便会到达,速速将此事了结。”
厅堂中人声错落:“全凭大先生吩咐。”他们知道大先生此行所谈之事关系到鸣蜩谷命运之起伏,尽管怀有异|议,为着大局也甘愿先忍下,待摸清局面再言。除却执掌戒|律的何显,其余人各请散去。
“诸位若嫌劳累,可留下一二弟|子或随从。”大先生意为此事他不独断。有几人信任大先生品行,确实嘱咐弟|子或心腹代自己留意,唯独童朴琪驻足门前,进退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