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衡波随后还要去继续探听刘氏之事,她猜想梅逐青既着意于此,背后定然有蹊跷。想到刘氏在天之灵或能得告慰,曲衡波不再耽搁。她转身飞奔,将方才的幻景远远甩开,复又沉心于眼前道路了。
她记得初听到刘氏自缢的风闻,是在城外。刘氏虽操持门户,但似她这般的良家妇,久居城内,虽然免不了出城,也是偶然为之,难与城外乡人熟络。因此她的死,当是静默的。或许在某些人眼中,刘氏还死得晚了几年。她的男人出外,再未回来时,她就该以死明志。
刘氏会成为风靡的谈资,若非有人刻意传出,便是因她吊死时穿着婚服。刘氏的女儿已出嫁,她成亲应当十五年有余。加之她的男人离奇身死,死状惨烈。三者勾连,使她自缢一举极尽神异之能事,传不开那才真个是白日撞鬼。
“但或许,刘氏并非有|意,而是有一群人沟通城内城外呢?”曲衡波自言自语,“假使,是那群出现在逆旅的刀|客。”她调转方向,往一处更远,更凶险,也更贴近真|相的所在去了。
银钱固然有买不到的物什,可无非仅是在两种境况下:一是银钱不足够;二是那物什看不见、摸不着。换言之,银钱可买得此二者外的一切。收钱办事,除了珠英楼这种嚼人骨头的地方,便是刀|客们聚|集的草亭。
曲衡波与宋纹在逆旅那晚,武寄所带来的人平日都在城外草亭等活计,城内没有他们活命的地界。曲衡波刻意将刀往身前拽,抻直腰背,看去比寻常高了些,也更有威严。然而她到底是个妇|人,再怎么装模作样也变不作汉子。
前脚踏入草亭,身后便有人抽|出刀子抵着她后腰,口里臭气于她耳畔滚滚喷|出:“小粉|头,走岔路了吧。”
曲衡波把头偏向肩膀,避开凑过来的那人:“城里刘寡妇的儿子,有人认识吗?”她身后的刀|客突然退后,一个窝在墙角,有双铃铛般大眼的中年汉子道:“死了。你上白杨林去找。”
他所说的白杨林,是潞州又一处墓地。“愁绪空崔嵬,白杨老无花。”据说曾也是几名英豪的埋骨地,十余年|前开始充作乱葬岗,收埋无人认取的尸骸。白骨与腐殖一层摞一层,谁的手谁的脚,如今已然分不清了。
“几时死的?”曲衡波走向铃铛眼的男人,掏出些铜钱放在他脚趾都钻出来了的草鞋边。
他满意地将铜板一枚枚拾起:“小妇|人懂规矩,老大哥指点你一招。”曲衡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盏破碗充作的油灯边,有一个人正支颐打盹。她认不出那张面孔,但她认得那般姿态。又付出几个铜板作谢礼,曲衡波举着手朝那打盹的人走去,一掌劈面按下,毫不留情地将“他”满面的泥、粉、颜料卸了个干净。
武寄抬着头望她,小巧的鼻尖上还挂着一块伪装用料的残渣:“何显老匹夫如有你半点机灵,我已是具死尸了。”
“我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换个地方?”曲衡波在卸掉武寄的伪装时便觉察到了那些眼神:玩味的,肮|脏的,贪婪的。以及所有眼神中|共有的一种眼神,恐惧的。因她太美了,武寄太美了。她的脸揭|示着男人们的一切求而不得,似乎得到那张脸,他们就能得到一切。
可偏偏脸的主人只是坐在那里,她不属于任何人。或许这点让他们生出狂|妄的念头来——无主之树的果实,本就任人采撷。仅仅是这种不属于任何人的自在,就足以令他们发狂。武寄当然领会曲衡波的意思,她掏出帕子擦净脸:“不必。”女人弯弯的长眉挑|起,似新月,更似吴钩。
“你|的|人就是从他们里头请的?”
“过去是。可那帮人跑了,没脸再回来。除了死了的那个,还算是条好汉。”
“刘氏的儿子。”
“你居然去打听了。我以为没人在乎。”
在武寄对面坐下,曲衡波道:“起码刘氏在乎,她是他娘。”
“一个任人宰割的妇|人,她在乎有甚用?”
“你不也曾任人宰割?”曲衡波敲敲桌子,示意某人莫忘了,她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武寄“哼”一声,小鼻子皱起来:“就你嘴快,迟早让你吃教训。”
“说吧。说说刘氏,要不她儿子,说说孔婵也行。”
“凭甚同你说?”
“凭我不会把你卖给何显。你一个逃犯,官家拿绿林追的,就莫讲条件。”
武寄拖长音调:“哦。”这一声千回百转。她随后道:“你没投靠他们?”
“我?我看不上他们。”曲衡波半是嘲弄地回答,“成交吗?”
“成交。”武寄似一只野猫,舒展着她修|长的脖颈,与后背勾勒出一道流畅有力的线条,她露|出半颗犬牙,“刘氏不是我杀的,但我也不能算无辜。”她定定看向曲衡波。
她面前的男装女子并未如她预料中那般动怒:“继续讲。”武寄笑着,就似戴了新绒花的小丫头,笑得曲衡波汗毛倒竖。
这杀|人不眨眼的小丫头。
曲衡波清清嗓子道:“究竟怎么回事?”
“我想过你来问我,”武寄从袖中掏出她的锥子,“但我以为你会先问孔婵。毕竟,你知道。”到底是曲衡波才更像孔婵的姐姐。
“那你们和郁以琳……”
“别问!我想到你会问,不意味我想你来问。那档子烂事,我已经说吐了。”
“好,你想说甚,我都听着。”
武寄与孔婵唯有眉眼的轮廓有几分肖似,若不知她们是姐妹,绝不会把她二人往一处想。但此时曲衡波非但知道,还亲眼看到了武寄对孔婵的姊妹情深。再望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恍惚间竟要以为是孔婵还魂了。
“刘氏的大儿子,拐走他的,是他嫡亲嫡亲的老|子。”
如此说来,当年府衙不许刘氏为丈夫收敛骸骨的迷思,或可得到解释了。曲衡波默默记下,静听武寄继续讲述。
“你知道前些日子,我是说许久之前,赵婆子给抓了,因她从岭南犯人的事败露。”武寄接着道,“这赵婆子,在十多年|前就是刘氏丈夫的姘头。那阵,虎愚镖局在潞州风光无两。”、
曲衡波心生疑问:“她与刘氏的丈夫年岁不相当吧。”
“啧。”武寄瞪眼,“别插嘴。”
曲衡波抱拳致歉:“我收声。”
前情如何,武寄说她并不知晓,她甫来草亭就遇到了韩家父子。韩父患上了脏|病,人已经烂了,而韩福有似乎不打算给他医治。把人扔在草亭,每日喂一顿饭,给三口水,用草席子卷着,只等下葬。
“韩福有此人眼中只有银钱。那日|你也见识了,他什么都不怕。连死也不怕,只怕没钱。”
曲衡波心道,谁不爱钱呢?
“他那个烂爹,死前终于肯告诉他,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他也是知晓了此事,才托我助他与刘氏相认。”武寄对上曲衡波好奇的眼神,“你不必|看我,我对旁人的家事没甚兴趣。”
嘴里说着没兴趣,不还是去帮人找老|娘了吗?曲衡波假意微笑,点头称是。
“后来刘氏知道他儿惨死,便吊死了。”武寄讲罢,挥手招来铃铛眼的汉子,“送她出去。”曲衡波对着汉子“请”的手势,不为所动。她说:“这里的人都是你|的|人吗?”
“你想说甚?”
“不,”曲衡波顿顿,“告辞。”曲衡波跟在铃铛眼身后,穿过围观的人墙,来到草亭之外。
天已初晴,有烟雀从林间飞出。寒霜薄凝,西风砭骨。
“别再来了,我们都想吃你的花红呢。”铃铛眼道。
“那点花红,嫖女人都不够。”
“你知道我们有句话。”
曲衡波摊手道:“我怎么知道。”
“再等等。”
“啊?等甚?”
“‘再等等’,就是那句话。你快走吧,趁她没有反悔。”
“她在草亭做老大,做你们的老大?”
铃铛眼挤眉弄眼:“她有钱,我们卖一辈子命都赚不到的钱。”
“外人会以为你们都睡她。”
“天底下娘们儿那么多,做甚是个汉子就得迷她?女人不如钱。老|子还没见过不爱财的,倒是有不爱|女人的。”
“是啊,不爱财的,不是圣|人便是剧盗。想你也没机会见着。”
日头攀上了天,细柳落尽叶子,枯枝分割开空中闪动的白光。曲衡波觉得晃眼,作别了铃铛眼汉子。她暗地里,是怨恨武寄。铃铛眼睛随意讲了几句与她,透给她的消息比武寄那堆废话有用的多。
她也更为笃定武寄知晓内|情,但实是没有与自己说的意愿。曲衡波一夜未眠,此时精神不济,眼皮打仗,昏昏沉沉,她怕自己在路上睡过去,便在附近山坡找了块平坦的所在,打了个盹。
梦还未来得及做,一阵车轮的隆隆声从道上传来,惊得她一个机灵,爬起身冲到坡底,心还在胸膛里乱蹦。那是辆两架的马车,两匹马步伐轻快,身姿矫健,一望便知都是良驹。更不必说,那用崭新的亮铜打成的軎。用脚趾猜都晓得,车中人的身份并不一般。
又有两个护卫打扮的人策马疾驰而过,荡起的尘土呛得人咳嗽。再望去,马车与马皆不见了踪影。“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入潞洲,总觉得来得不是甚好人。”曲衡波自言自语,用袖子擦擦脸,往潞州城的方向去。
她不再耽搁,径直去了那座破庙,正撸起袖子预备大干一场,就在神像后撞到了鹿沛疏。鹿沛疏正拿着一只小铲,在神像背后的空洞里掏挖。她聚精会神,甚至未察觉到有人靠近。曲衡波站在她身后,好奇地钻研起空洞的内部。
这座雕像从正面看来是石像,实则为半石雕,半木骨泥塑所造。后半身所敷之彩配得出神入化,若不贴面细看,绝发现不了个中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