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衡波伸出右手,将梅逐青手掌拂开:“不如我现在就斩你三刀,你再无背约的可能。埋骨于此,山明水秀,你不吃亏。”
“这……曲娘子,你眼下也无刀可用。我观你拳掌功夫平平,威胁要踹三趟夺命脚或许还更有震慑力。”梅逐青收回手,顺势理理衣袖,化解尴尬。
“你不曾刻意欺瞒,我暂且信你,盟誓免了。”曲衡波坐在树桩,“如你所言,大|会召开在即,我们已经失去先机。难道只能等待了吗?”
事情又回到“坐以待毙”的原点,她倍感焦灼,望着江水正迷茫慌乱时,灵光乍现,向梅逐青问道:“程家二姑娘仍然待字闺中,照你所说,程家有资财,她为何要女扮男装在外,行强梁之事?莫不是给人吃了绝户,投奔亲姊不成,只得偷生?”
“程知仁发家便是靠背信弃义、过河拆桥,吃绝户欺老弱的事对他来说不新鲜。”
“他真如你所言是这等人,那他的女儿……”
“子定类父吗?长女十岁去家,与他定然疏远。倒是二女程别默,行|事为人得他七分神髓。”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那姑娘,”曲衡波思及人已谢世,略顿一下,“确实难相与。”
程二姑娘在楚州码头时那副寻寻觅觅的模样,令曲衡波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恻然。即便其父作|恶多端,其姊恐也已经行差踏错,她这个年纪的女儿家该是备受宠爱的掌珠,等待一桩合宜的姻缘。她的父亲与姐姐都会护佑她,直到她可以坚毅地面对生之险途……
一只过早被抛下悬崖的鸟,是会穿云高翔,还是粉|身|碎|骨?
“曲娘子?”
梅逐青连唤曲衡波三声,她双眼都直勾勾对着江面,直到第四声时,她才微眨眼睛,如梦方醒。
“眼下无需过多思虑,”梅逐青道,“程殊响的事也暂且搁下。”
“这是何意,你不担忧她的性命?若之后再寻,她已害死无辜,铸成大错,岂不做什么都晚了?”
“已经晚了……这般说,你是否觉得我无情。”
曲衡波叹道:“无情未必成铁石,有情也惧灾殃生。既然你肯割舍,我又何必评断。只是怕路掌门那处交代不了,他是何等辣手,你早就知晓吧。”
“你欲救她,她却要杀你。你肯放她一马?”
“一个十岁便出嫁,给父亲换取发家资财的女子,要经历些什么,才会生出与水匪为伍的心思?”
梅逐青在一瞬就于心中排布好了答|案,字字句句压在心头,坠得他痛苦煎熬,要他永世不得翻身。眼前有人愿意听他详述,详述程殊响遭遇的每一桩恶|事,落下的每一滴血|泪。说出来,虽然只能轻省万一,仅仅万中之一,但能助他逃出生天。
但他决定不说。
他的言语太飘飘然,若有一字不当,一个人身上十余年来由他人强加所有的不幸,片时,就烟消火灭。这项可能在他肩头生息的罪愆,他难以忍受。
“抱歉,”他说出自己的决定,“我乃男子,对她的遭际无法人溺己溺。”
曲衡波摇头:“骗人。”
梅逐青皱眉抬眼,露|出困惑神情。
“你只是一个偶尔无情的‘有情人’。”
“有情人?”程殊响披着一件男人外衫,未着内褂,手中闲闲握一本书册。书册封皮翻卷至书脊,页缘皱如秋叶,翻|动时发出清脆声响,隐隐含|着衰败之音。
“当然遇到过。”她答到。
“怎么,非得我问一句,你才回一句?”
水匪坐在船头,露|出一膀子考究花绣,纹的是“月光王施头本生”图,笔触短促粗糙,细看多少有些邪魔之性。
“有一晚我侍奉罢公婆回房,那夜无星无月,廊下也并未燃烛,公婆嫌我是难生养的赔钱货,不许我提灯……我只得摸黑行走。这时有个不知哪处来的干瘦小子,握着支蜡烛,一路送我。”
“你的‘有情人’是个粗使小厮?真他娘的是个怪婆娘。”
“为人燃烛照路者,还不够有情?简直是菩萨。”
水匪钻回船篷,一把搂过程殊响:“他算什么菩萨?你才是我的菩萨。”说着,他从女子手中夺过书册,胡乱翻|弄。封皮上已难见题字,他在封底一页看到一枚朱印,印“空”字。
“哪里来的破书?”
“无非讲些江湖旧事。”程殊响顺势往水匪怀中一躺。
“空……”水匪低声念,“‘依依宜织江雨空,雨中六|月兰台风。博罗老仙时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
程殊响又往水匪怀中凑紧了些:“你说些什么,我怎生听不懂?”
“三十余年|前才名遍传江湖的‘罗浮女史’梅如黛,其书斋名为‘江雨空’。这是她的书,”水匪又翻几页,“是《刀光鉴影录》!”男人的嗓门猛然放大,震得程殊响直起身来。 m..coma
“不过一个话本……”
水匪急不可耐地阅览书册:“贼妇|人,你可知她都写了什么?”
“先看此书的人是我,可不是你。”程殊响略赌气道。
“是丑事!”是那些名门正派不惜代价也要遮掩的各项丑事!水匪心道。
“丑事?写在话本里面。”程殊响眼珠微动,“那不怪她会给‘无鞘温侯’折磨至死。这女人太蠢了。”
水匪将书放到身侧:“梅如黛给了赵式澜?”
“你莫非默默爱慕于她。”
“不。”他肩掌微微使力,将那册书攥为碎纸,“此乃报应。”
江水伴着行云,从水匪与女人所乘小船之下,流至华山派船只停靠的渡头。甲板上众人层层围立,于圆形中|央让出几见方空地,置了三张座椅。椅上分别坐着一哭到呕心抽肠的母亲、一怒到冲冠眦裂的父亲、以及一轩轩甚得的男子。
三人下首,蒋贞脱靴披发,跪于自己长剑之上。
“‘天地之性,能更生火,不能使灭火复燃;能更生人,不能令死人复见’*。碧师|妹,即便你先剐了真|凶,再引刀自尽,王续老弟也不能复生。千辛万苦作这般姿态是给谁看?”
蒋贞咬破舌|头,一口血水咽回喉中:“我既将续师|弟带下山来,自有担当。如今向二老请托,一者,先允小女找出真|凶,除恶荡寇,好令续师|弟瞑目九泉;二者,使命难违,再允小女参与‘江山一品’比斗。待此二事毕,小女定当延请师|兄下山,于二老面前彻问我失职之罪!”
“你将二老迎来,便是要他们听你自私自利之说辞?”卢岇探身道,“今日幸亏晚辈在此,断不能教二老中了此女奸计……”
“够了。”王父沉声道。
王续母亲擦净面庞,她喉|咙哭至嘶哑,张口说话颇为艰难:“我儿尸身何|在?”
蒋贞答道:“停于舱内。”
“我们是来接儿回家的。”王父搀起老妻,“你们江湖中人的事情,老骨头听不懂,不想听。蒋娘子自问有愧于王续,往后祭拜之时,为他多祝祷几句,多焚些香烛纸钱,也便仁至义尽。”
卢岇见王氏夫|妻欲率亲眷离去,道:“二老还等续师|弟归家奉养,而今绕膝无人,总该教华山派担负开支。”
“是啊,婶子。”有一眉眼与王续肖似的男子扯住王续母亲衣袖,“当年阿续拜入华山派,交了不知几多银钱,不少还是兄弟们掏出老婆本拼凑……”
蒋贞闻言,内心已对卢岇的做法有了分晓:王续上山之后勤勉节俭,前年便已将当初所借资财连本带利还清,在乡里为他父母置办了田产,凭一己之力耀荣一族,是人人称赞的孝子。想必卢岇早先许了王氏亲戚好处,要他们来调唆,使此事不能善了。
“我儿离家之时,”王续母亲冷道,“许诺区区之身托于碧血丹|心,若一朝命丧江湖,要我与他父不可怪|罪华山……我与他父闹上船来,已是失态。你们再不干休,是要续儿死也难安吗?”
一众人看王续父母走得坚决,不由交头接耳:有人于心不忍,也有猜测他夫|妻二人忍辱是担忧来日遭到华山妖女报复。他们各自商议几句,向卢岇辞行,去抬王续尸身了。
两刻之后,甲板重归冷清。
几声空洞的鼓掌声在蒋贞身后响起。
蒋贞轻|盈变换动作,由跪为立,顺势捞起膝下长剑。
“华山派‘折红英’无愧‘当行本色’四字,除了我,还有谁人能看穿你扮猪吃虎的真面目?”卢岇说罢又鼓掌几次,“碧师|妹,你果真有些手段。”
蒋贞摇头不语,她怕自己一旦说话会对卢岇破口大骂,他或许再没有什么高明的手段,可自己也经不起几次三番的折腾。为备战“江山一品”,人人皆知需得养|精蓄锐,继续结怨有百害而无一利。
“碧师|妹,师|兄我并非刻意与你作对。你莫急着离开,师|兄还有事要与你说。”
“请师|兄指教。”蒋贞朝卢岇一抱拳。女子修|长的手指有着宽大的骨节,是常年习武造成的,不似闺中女子如葱玉|指。但正是这骨节能助她稳握长剑。
“前年‘江山一品’各门派与会女子九人,去年为五人,今年只余三人。一人是你,另外两人为禹掌门之徒。到了明年,约莫就再无女子。碧师|妹,你可要珍惜万千。”
蒋贞静静立驻,向卢岇点头以示省得。
“既然碧师|妹没有异|议,师|兄便接着说了。”
蒋贞报以他有礼的笑容。
“我同人们出去吃酒,啊不,”卢岇改口,道,“办事之时,大家该谈的事谈罢,总要聊些风闻。”
他刻意停下,双眼时不时瞥向蒋贞,观察变化。蒋贞面无波澜。
“因着前朝的缘故,当今仍然有不少|女子事武维生,或是看别个走跳江湖,幻想自己也能够。师|兄我不是那看重须眉轻视巾帼的蝇头心眼,对于各位英雌尤为敬佩……”他话从口出,眼神却飘忽,语气摇摇摆摆。蒋贞暗道,这又是口不对心的话了。
“但,过去是因人口凋敝,故而女子探到了她们本不该来的地界。
“生死拼杀,殴|打折辱,就为搏个江湖虚名来受此种苦难,纯属遭骗啊!师|妹你亲有体会。”
“仰得师|兄,”蒋贞说,“你大可尽言。”
卢岇一笑:“蒋长碧,你碍我的眼。”
蒋贞也笑:“卢仰得,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