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吴钩西照芙蓉阙

曲衡波吃得快了,想速速离开是非之地,喝干汤底放下碗时,见桌上又摆了烧鸡,还有几只蒸碗,里头有各色肉菜。说客手执酒瓶,满满斟上,道:“娘子可需吸烟?”

她捂住自己的烟斗:“不必,我饱了,这些你慢用。”

“娘子既不收钱,也不要人献殷勤,让我如何过意得去?”

“我都过得去,你有甚过不去的。走了走了。”

斑竹拐杖横在曲衡波腿前,拐杖主人还是挂着惯常的笑脸,他端起一碗烧肉,放在桌沿,热菜香气扑鼻,曲衡波不由瞟了眼。从晨起就腹中空空,她还扛着个大男人跑出好几里地去,光一碗面是不顶事的,但烧肉处处都能买到,不独它一家有,除了馋虫作祟外倒也没动留下的念头,推开拐杖,报以尴尬又不失风范的微笑:“少陪了。”

说客收回拐杖:“本想借此机会与娘子结交,看来是无缘了。”

而她没听到说客抱憾的话语,早就逃命似的奔出了小馆,到易景堂门前时遇到了唐晴柔。她提着一桶浆糊,在门板上刷,嘴里哼着小曲儿。走近一看,是关门歇业的告示。

曲衡波问:“怎么会如此着急,是因为去方府看诊,还是因为鹿娘子的事情?”

唐晴柔举着刷子:“可以说是,可以说不是,有的没的都凑到一起了。昨日我问过庄郎,他说,”她把刷子丢回桶里,拉着曲衡波躲到墙根:“潞州要乱了。”

曲衡波相信她的说法,从颜曾故去开始,死亡的阴影便没有远离过这里,她曾在外游荡过长久时日,新帝登基以来励精图治,且不说江湖人士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忿忿然不平于胸,其余人的日子却安稳起来。像潞州这般规模的城镇,周边乡里罕见凶案,几年前的乱象恍如隔世。安稳到连她都快要以为,从此可以封刀入鞘,找个正经营生,过寻常日子了。

唐晴柔推她:“想什么呢。”

曲衡波回过神来:“你们要回峨眉吗?”

“说不好。庄郎和他母亲的关系你也知道,见面就掐架,我来之前还特地去问伯母,有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唐晴柔强忍着笑:“她说,带什么,你替我抽那小子一顿吧。”

曲衡波知道她和庄谐对彼此有意:“你怎么舍得。”

“就是啊,都教你看出来了,伯母还会看不出么。”唐晴柔敛眉垂目:“可惜她多半是不会答应的。”

曲衡波正欲出言安慰,她抬首一笑:“不过,他从来也没听过他母亲的话呀!不管什么‘魔女’、‘妖女’,我制药的本事是响当当的一流,还有谁能比我同庄郎更相配。”

“我想起来了,你有个诨名,叫‘无声泉’,是也不是?”曲衡波见她小女儿情态尽显,前些日子见面时的那种熟悉感又翻涌上来,果真是她在唐门遇到过的人。

“为什么你认得我,我却不记得你。”唐晴柔捧住曲衡波的脸,左右细看,确定自己没有印象,鼓着腮帮子赌气:“我记性有那么差吗?”

曲衡波按住她的手:“我当时在人堆儿里,你要能记得,才出了鬼。”

“这么说,”她把声音压低了许多:“我逃婚的时候,你也在?”

“新郎官跟我,算是酒肉朋友吧。”

唐晴柔松开手,仰着身子向后退:“啊呀呀,早知不那么出格,你可莫要讨厌我。”

曲衡波靠在墙上,侧脸对着她:“若怕人讨厌,你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脱了婚服跑走。”

“我喜欢你这直来直去的性子。”唐晴柔和她并列靠在墙边:“他和我心里都惦记着别的事情,勉强凑做一对,以后也要分开的。”

“你逃婚不是为了庄谐?”

“怎么会,那时我跟他还不熟。”

“我后来又吃了他一顿喜酒。他看起来,挺好的。”曲衡波惊讶于那位朋友的平静,他与唐晴柔说来是各有所求,可到底是在却扇礼时被女人丢在了青庐里。唐晴柔并非唐门嫡系子弟,出了巴蜀之地,叫“天高任鸟飞”,那位朋友不同,他一生都注定与唐门的方寸之地捆绑,惨遭新妇抛弃的遭遇,足以让他失掉所有能蛟龙得水的联姻机会。

除了计划本来如此,找不到旁的解释。

唐晴柔闷了许久没有说话,忽然一拍手,整张脸几乎贴上了曲衡波:“闲扯得我都忘了,鸣蜩谷那个师兄,叫宋纹的?”

曲衡波点点头:“宋玉成,你在巴蜀之地或许没有听过,他有个诨名叫‘龙纹’。”

“是他,他去更夫家里,让我知会你。”

宋纹对尤皓白的挂心可谓苍天能鉴,曲衡波是十足钦佩的,可非要扯上自己算是怎么回事,莫非还与定心的事情有关吗?她谢过唐晴柔,朝正在接诊的庄谐打了声招呼,离开了易景堂。

更夫家门前的桃符和红纸都撕掉了,祭奠用的白布挂在门檐前,站到台阶边就能看到跪在院子正中的少年,更夫媳妇边哭边骂,闹出很大动静,还好没有再动手打人。

宋纹就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听到曲衡波唤他,出来恭恭敬敬施礼谢罪,说自己失了分寸,叫曲衡波来确有要紧的事宜相商,请她暂宽宥。曲衡波体谅他龙游浅水,即使没做多余计较,说话总归免不了夹枪带棒:“你为人不坏,对我是有一隅之见,对这小老弟说得上是仁至义尽了。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我们可以继续互相配合。”

他松了口气,眉头难得的舒展开来:“与我入内一叙。”

更夫将平日放置旧物的房间为宋纹腾了出来,破烂家具和衣衫包袱全都堆在窗前,把窗口挡得严严实实,曲衡波打趣道:“很安全,不怕有人从窗口偷袭了。”

宋纹心不在焉地应一声,推开门,对曲衡波说:“有位郎君说他对连日来的事情都知晓一二,我便请他来坐客。”

曲衡波正猜测会是怎样的人,进屋后却傻眼了,差点直接退出去。

那人脸上的笑容简直要成为她的梦魇。

“人生何处不相逢。”梅逐青也大吃一惊,他的笑容极为妥帖地掩盖住了讶异,化为让人卸下防备的表情。

这招对曲衡波不管用,她马上跟宋纹说:“他是个麻烦人物。”

宋纹反对道:“郁以琳郁爷这样的江湖豪杰,家中门客藏龙卧虎,怎么能说麻烦。”

梅逐青说:“哎,我确实为娘子添了不少麻烦。”

“你们相识?”

郁以琳在江湖上,是孟尝君般的人物,曲衡波要是与他的门客相识,那更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他虽已经说服自己,放下对曲衡波的戒备,至少以礼相待。然而师父之死、章夏的背叛,接连的打击令他不自觉地对人多生出几层顾忌。

梅逐青躬身:“何止相识,娘子于我有救命之恩。”

宋纹抚掌:“哈哈,大曲也救了我许多次。看来你我聚在此地,有几分天意安排。”

曲衡波面色不善,靠在门框上未发一言。

宋纹又道:“好似二位尚未互通姓名?”

“曲衡波。”她放弃了,自己看来无论如何逃不出这笑面虎的魔掌,索性来个痛快。

梅逐青问:“‘水是眼波横’*之‘横波’?”

宋纹也颇为好奇,两人一齐看着她。

“我娘说,是‘变应玑衡’*的衡,‘洞庭秋波’的波。”

“哪里有姑娘家会用如此生硬的字眼。‘应想横波一笑回’*,娘子美|目盼兮,当用这两字合宜。”梅逐青的手指弹着拐杖,看上去十分欢喜。

曲衡波直起身来:“你是在同我调笑吗?”

“罢了罢了,我们先说正事。”宋纹察觉到大曲对郁家这位门客多有排斥,不愿他们生出事端,转了话锋:“刘氏之死并非偶然。我问过尤小兄弟,外头风传他与刘氏有染,这其中可有误会,他说同刘氏频繁往来的另有其人。”

刘氏早年丢了儿子,一次路过蹈霞堂时遇到在门外徘徊的尤皓白,见他衣衫破烂,光着脚,想来是个没娘的苦孩子,悲切不止,就上前询问。

“尤皓白求知若渴,可是小乞儿对人总有戒备。纵然听说了蹈霞堂是义学,也不敢贸然进入,怕受侮辱。”宋纹不住叹息。

他起初不愿与刘氏说话,两人在门外呆了很久,恰好碰上颜曾开门出来,刘氏一把拉住他的手,对颜曾说,他是她远房侄儿,遭了难来投奔自己的,想让孩子识几个字。

“师父自然是一口应下,他也知道尤小兄弟不是刘氏的亲戚,主动提出让他住在义学里,刘氏可常来探望。”

刘氏此后偶尔会送些吃食和衣物来,小伙子吃饱了饭,读上了书,人眼见精神起来,长得挺拔健硕。刘氏多年守寡,加之外人都知道尤皓白不是她的侄儿,流言散播开去。

梅逐青道:“此事我有所耳闻,据说还闹到官|府去过。”

“正是,”宋纹每每提起师父,手都攥成拳头,额上突起青筋:“后来是师父解了围,更夫家与尤小兄弟才算相安无事了。”

流言背后的真相,是尤皓白刚刚才告诉宋纹的:他把刘氏看作姐姐,不想她死的不明不白,还担了许多污名。约从正月破五之后,刘氏就常往城外跑,尤皓白问过几次,她推脱,说是父亲去世了,有许多杂事要处理,又不方便劳烦夫家。

“他自然提出要帮手,刘氏拒绝得很坚定。”

尤皓白见姐姐不愿跟自己讲,就偷偷跟刘氏出城,发现她竟是与一个大汉相会。

“刘氏与那大汉并无亲呢举动,跟踪了几次,尤小兄弟发现他们相处的方式更像是……”

梅逐青心领神会:“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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