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屏山自小|便教曲衡波,不得在人前落泪。
“寻常人家的娘子哭便罢了,有人来心疼。哭是示弱,是认输。武人最忌便是刀未见血即言弃。”
她那时问:“武人哭了便没人心疼吗?”
“武人哭是要挨笑话的。”曲屏山故作严肃,说罢一把将女儿揽入怀中,“可在娘跟前,小衡委屈了便哭,欢喜了便笑。娘怎样都疼小衡。”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是招人心疼,还是挨人笑话,就|教我试上一试罢。曲衡波将头垂得愈发低,泪珠子断了线般淌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斜眼去看梅逐青是何反应,见他左顾右盼,眉头微锁,便知这“苦肉计”奏效了。
梅逐青不知怎么劝人,掏出帕子来递过去,递到近前方想起自己这男人的帕子,洗净了给姑娘用都嫌脏。手边连张草纸也无,急得唉声叹气。曲衡波抽噎着道:“我今日为打听赵暖香的事,在监|牢里锁了整四个时辰。那里头是什么地方呀,是好去处吗?好容易打听着了,可算能出来歇歇。我是犯了谁的太岁,要来受这种罪!让他打你好了,打死你好了!”
“曲娘子莫哭,我知道你有委屈。”梅逐青挥手招呼宋纹,指指曲衡波,要他快来这处赔礼道歉。
“我有什么委屈?”曲衡波用袖子沾沾面颊,拭去泪水,“刘氏的事,是我要管的。赵暖香,也是我自己主张去打听的,我都是自找的。”
“这、这怎么会。你是要为刘氏伸张,宋兄若不是被绊住了,今日进监|牢的该是他。宋兄,你说是也不是?”
“是。你探到赵暖香之事,此乃大功一件,我谢你还来不及。刚刚,是我气急,给你赔个不是。”
曲衡波早见识过宋纹身上些许蛮干横行习|气,他在鹿沛疏近前或随心顺意时会收敛些。这一拳虽砸得她痛,但却不是冲着伤人去的,她并未放在心上。于是道:“宋玉成你又是何苦。你与章夏比血亲的兄弟还亲,至于闹到这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吗?”
“老死不相往来?”宋纹看了曲衡波一眼,不知她何出此言。转念一想,又看看梅逐青,电光石火间忆起此人自郁家庄来,而章夏在老|师身故后又与郁家庄有些勾连,不由沉下脸。
梅逐青此番成了架在火上烤的山药蛋,他躲避着宋纹质疑的眼神,心道曲娘子究竟是诉苦,还是下套?他若是说错了话,曲衡波有|意离间他与宋纹,此前的苦心经营当要付诸东流。再三斟酌后,他以为安抚曲衡波是上上策,是稳妥中的稳妥,道:“是我安排不周。我只道刘氏之死与颜曾先生之死有些关系,你为女子,替刘氏奔波来终归便宜,不会再为她招惹闲话。不曾顾虑到赵暖香。此人作|恶多年,走访起来定是凶险非常。今日曲娘子为梅某所吃之苦,梅某在心中一一记下了。”
起初,他将口|中之语皆看作与人交游的辞令,想说得圆|满,说得周全。教曲衡波揪不到错处,也教宋纹对自己的疑虑莫生得过速。然而说着说着,哭泣之人抬头看他,她泪水已止,脸上仍带着愁容,眼角的红晕泛着水光,朦朦胧胧。曲衡波微微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梅逐青忽觉,现在不能让她开口。
宋纹会如何看他,不是十分要紧。他有底气让对方打消对自己的怀疑。但那张写着“刘氏”二字的纸条确实是他留给曲衡波的,彼时他仅想试试此人,如能合用最好。如不能,他也好尽快去寻下一个。千算万算是他漏算了,此人非但把事办了,还诚心实意地将刘氏的事当作了自己的事,吞着委屈,到极痛苦时才肯坦露。
她的心要是就地碎了,他绝无可以拼起的自满。
那句“一一记下”,他未知曲衡波是否听了进去。但他明白空口无凭,双手在上身乱拍,从左边胸口一路拍到腰间,才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块碎银:“这是报酬,你定要收下。”
女子破涕为笑:“你的金页子我都不要,这点碎银就更不必了。赵暖香的事有了着落,刘氏家中那块破损的腰牌,或能追到来处了。”
“腰牌的事不忙,崔庭雪……没撑住。”宋纹沉声道。
曲衡波皱眉:“死了?”
“脏腑俱衰,金创与瘢疭并发。”
在地上的二人先后起身,曲衡波始终用双手捂着嘴,眼睛直勾勾盯着地面。梅、宋二人对她作此反应倒不觉惊奇,人是她帮忙救出,如今没了,她的辛苦白费,心中不忍是自然。正在他们皆以为曲衡波是悲从中来难以自拔,她拉着南大|娘子问:“停尸在哪处?”
南大|娘子怕了他们这班活阎罗,慌慌张张指去一个小门。
“止步!”宋纹突然大喝,已引动身形追上曲衡波,一掌从她肩头拂过,一掌掣住她开门那只手臂的肘部,“你要作甚!”
曲衡波不理睬他,伸手去扣他胁侧柔|软处,这一击令宋纹疼痛难受,一掌势顿收,另一掌也卸掉了五分力。曲衡波强挣脱身,卷起铺在崔庭雪身下的草席,咬牙瞪眼拖动尸身。宋纹横在门前:“想毁尸灭迹,你可出的去!”
“出不去,出不去我就在屋里把他剁碎了烧化了!”
“疯妇,疯妇!死者为大,你速速退下!”
“外头的人不能知道他死了,更不能知道他是你我带走之后才死的!”曲衡波抱着僵硬的崔庭雪,与宋纹对峙,“是你说的,他姓崔,他在恒山的地位不一般,他是惹不起的人。他死了,就都完了。”
封分野就完了。
即便连自己都被这念头震|惊,曲衡波依旧坚持要将崔庭雪的尸身处理掉,她拖拽着崔庭雪,不似他曾与自己说过话,不似他曾是活生生的人。这团冰冷的,变了颜色的肉骨,是崔氏豪门的威仪,是恒山正派的剑锋,顷刻就能把他们通通碾作齑粉。
宋纹不再犹豫,事已至此,他能做的唯有保全崔庭雪的尸身,以期形势不再继续脱离自己的掌控。哪怕所谓的“掌控”,仅余分毫。
剑从鞘中闪出,他早料到曲衡波会以他不愿伤及崔庭雪的遗体为要挟,然而事急从权,投鼠忌器实为下策。锋芒刺过崔庭雪左肩,直指曲衡波面门。她托举着一具尸体,本就行动吃力,而宋纹之剑既快又凌厉,出手时又无她料想中的犹疑,逼得她节节败退,最后只得作罢。
颓唐地放下了崔庭雪,曲衡波以手抚额,半蹲着叹气:“你说怎样办。”
“曲娘子在饮月台可曾遇到一个红衣女。”梅逐青走到近前。
“不错,她行动怪异。崔庭雪定是给她害的。”
“崔氏若只富不贵,此事恒山派都未必会追究。如今却不是这般光景。崔庭雪有三位族兄尚郡主,亲姐在宫中为女官,据说颇受今上赏识,有|意册封。”
宋纹低声道:“江湖与庙堂的勾连之处,利益交关更甚你我所能思及……我说过么,崔庭雪的姑母,是嵩山派掌门的结发妻。”若说曲衡波不懂“尚郡主”“为女官”的要紧,五岳剑派掌门之妻的身份有多尊贵,她还是知晓的。
这便是方才宋纹忽然发狂的缘由。他说罢,便觉气闷头昏,抢出门去在外歇息。南大|娘子与南老三听罢这一席话,仓皇推搡他,要他立刻离开。
抹去额侧汗珠,曲衡波偏头问梅逐青:“你真的有法子。”
“算不得|法子,或可一试。”
曲衡波点头:“再向他们讨些旧衣、席子。我们先趁天暗将崔庭雪运去破庙。”
几人一路随意说了些崔氏之事,曲衡波对崔氏历经离乱仍能不倒的能耐颇为感叹:“多少人家都败落了,方丹蛟家此前出过多少才子与贤女,如今都要靠献出几亩老祖|宗留的地去讨人欢心。”
梅逐青道:“无非都是懂怎样讨人欢心,是崔氏略胜方氏一筹而已。”
听他将人的抱负与志向说得这般龌龊,宋纹极为不服:“崔、方所做乃是经营韬略,成一片忠孝节义之心。怎能与阿谀奉承之辈相提并论?”
“‘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你是布衣,自然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梦。”
话说至此,曲衡波也嗅到了梅逐青话语间讽刺的意味,他言及崔方二家时原无意贬低宋纹,但宋纹偏自己凑到近旁,把自己与他们当作了一路人。她对宋纹会帮方家说话略感讶异,但不及多虑,她更怕二人起口角,引来巡街武卫注意,忙劝解:“人各有志,话不必说太满。”
梅逐青冷笑几声,不再讲话。
倒是宋纹在沉默一阵后,醍醐灌顶般说:“你既看不起我等,何必与我等为伍?怕是也有些不可告人的筹谋吧?”
破庙就在眼前,但附近仍有几户人家,曲衡波顾不得他们的口角,凝神于警惕武卫,心中暗暗抱怨:几时吵不得?非在节骨眼上计较起来。这两个男人的胸襟也忒小了。
“是又如何?我一不讲空话,二|不发做治世能臣的梦。为自身计,还要搬出圣|人先哲的大道来吗?”
“那便愈发可笑。你若真为自身计,又何至沦落于此?做‘无鞘温侯’的儿子,当一世清闲富贵人,不比谁都过得餍足?”
那四个字如针|刺入梅逐青的眼睛,他举着手中竹杖向宋纹挥去,宋纹轻巧避开,梅逐青怒意更甚。
他们吵得激烈,全然不顾声调也愈抬愈高,最后甚至停了下来。曲衡波念梅逐青腿部有恙,生得又文弱些,未拿他开刀,径直去踩了宋纹的脚:“两位大才子,你们办完|事再吵罢。你们活够了,活得出了彩,再无他求。我可还没!”
二人互相瞪视一眼,一个走到最前,一个跟在曲衡波身后,终于肯安静地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