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氏医馆门前,清|醒的噩梦在上演。
“今年是升景几年了?”钱雍汜一手按住章夏的肩膀,向手下询问。
马上有人回答:“十五年。”
“十五年,转眼已经十五年了啊。”钱雍汜问章夏,“听说你们还在找姚擎月的晦气?”
章夏痛得“嘶”了一声:“此乃内务,恕我不能相告。”
“你不必告诉我,我也知道。我什么时候需要靠你递消息了,啊?哈哈哈!”钱雍汜一笑,他的手下们接二连三地也笑起来。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章夏思索起曲衡波的忠告,他迷惑于她的欲言又止。他们二人之间也无交情,即便说得再浅白些,再不堪入耳些,无伤大雅。她实在不像做事好给人留几分薄面的性|情。
钱雍汜松开章夏的肩膀,两手背于身后:“方才那妇|人,你若带去给姚擎月,我保证你不会再为蹈霞堂和颜曾的事焦虑,想知道为何吗?”
“她曾在姚擎月手下做事,还是将姚擎月在陇东的势力连根拔起的引子。”
“非也,姚擎月的软肋并不在此。”
章夏道:“阁下何意?”
钱雍汜却不直言:“六年|前,姚擎月在甘肃势大,彼时崆峒内乱,当地豪族又为争夺商路打得不可开交,苦了那帮读书人,一心想出人头地,兜中揣不了几个铜板,还全被姓姚的劫走了。”
“你是说河西官|府轻纵,才使姚擎月一伙匪类横行霸道。这与她有何干系?”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任姚擎月在陇东猖狂,也万不会想到,自己最后栽到了一个读书人手里。”钱雍汜转身,背对章夏,“那人姓岳名朔,一纸状子由嘉毅郡王递到了帝京,逼得陇东的衣冠禽|兽们不得不动手。”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岳朔,章夏知晓此人正是曲衡波提到过的,可为她证明清|白之人。
“那个妇|人当年正是与岳朔一并搜集姚氏罪证,把他手下一员得力干|将径直送上断头台的人。岳氏如今攀上了晋王,动不得,她可就不一样了。”话说至此,天生智识有缺的人都该知道要如何行动,遵循自己的指引,章夏忧虑之事或可无虞。然而他会如此好心?他深知章夏不愿与姚氏为伍,虽敢与鸣蜩谷中人分道扬镳,骨子里仍是灌满走不脱、洗不去的清高。
他故意这般说,是要曲氏听到,心生嫌隙,再抛下章夏离开。章夏便会彻底沦为他掌中之物,任他拿捏了。如此,鸣蜩谷深固于潞州的荣名便好拨|弄。
章夏久久不语,面上阴晴转了几番:“钱爷可有十成的把握。”
“有三成就足够。”
“太少。”
钱雍汜眼刀杀起:“不少。”
“那妇|人是如何脾性,钱爷方才也看到了。斩草不除根,恐怕遗祸无穷。”
“好!”钱雍汜说这一字用足了中气,对章夏的回应颇为得意,“凤章公子看得通透,也省下我一番力气。”他说罢扬手,唤得门外手下到近前,“去探。”
“不必探了。”曲衡波蹲在屋内,手握卞道慧的长针,刺在他们方才救治的一人喉管之上。她紧紧皱眉,始终看着章夏。奈何街巷因着浮云遮月,众人皆陷在团团阴郁的影子内,那人是怒是忧,根本难瞧分明。
钱雍汜双掌相击,道:“好!”
这声拍得响亮,曲衡波握针的手一抖,险险刺入进去。
“我方才便知,小娘子胆色绝非寻常人堪比。”他一撩衣袍下摆,笑意挂起眉梢,跨入屋内,“你既知我不能取你性命,又见我不愿兄弟们枉送性命,故而想出此策。”
曲衡波道:“你既懂我意思,放人不放?”
“放,但有代价。”
“你放过这两名医士,我留下。”曲衡波再次尝试与钱雍汜讨价还价。
“这小娘子,怎地就说不听?你未免太将自己的人头看得重了。而且……”他吹一声哨,“此处是你|爷爷我说了算,哪里有你放|屁的地方!”钱雍汜手下众人闻声立聚,将章夏押于地上,一把明晃晃、亮锃锃的钢刀直切入他肋下。
刹时血涌,章夏痛呼一声,身边两个壮汉踩住他的双手,却是连挣扎也不得。
曲衡波冷汗如雨,淋漓而落,低声道:“你要我如何。”
“我不会劝你去寻姚擎月。你这般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手起刀落,歪死在此,倒会坏我好事。但他们的性命就当另说了,来,把这老货砍了!”
他一指卞道慧,立时有人拖起卞道慧,曲衡波纵身扑去,长针扎入那人小|腿。那人倒似不觉痛般,仍扯着卞道慧出去。曲衡波又拽住卞道慧的一条腿,她身后便有另一人于她拳|脚相加,直打得她吐了血,她强忍着不松手,但卞道慧几如僵死之虫,任那人把自己拖出。曲衡波哪里角得过这股力?最终还是松脱了手,伏|在地上。
拉扯之间,始终无甚动作的卞豨忽然开口:“放了我师父,我跟你们走。”
卞道慧被丢在章夏身前,他听到卞豨说话,还了魂:“不成、不成!老夫绝不会让徒|弟跟尔等杀|人鬼共沉沦!”
“老货住嘴。”钱雍汜冷冷道。
说罢便有人用刀鞘去砸卞道慧的面颊。
“师父!”卞豨大喊,“徒儿心意已决,还请师父不要阻拦!”
卞道慧口|中渗血:“你是受歹人胁迫,不要怕牵连为师!为师烂命一条,死不足惜,不能让你因此葬送了前程啊!”
钱雍汜又道:“再打。”
卞豨站起身来,在曲衡波耳旁向她道谢,走至街上,在卞道慧身前跪下。
磕第一个头,是谢他收养之恩。
磕第二个头,是念他教养之德。
第三声响起,卞豨已磕破了额头:“你我师徒,恩断义绝。卞豨要寻富贵去了。”
钱雍汜这才命人停手。
“小娘子,”他用足尖踢踢曲衡波的身侧,“今日这课,我便不收你的束脩了。”曲衡波痛哼一声,说不出话。
钱雍汜着人绑了卞豨,抬走伤员,领了一行手下乘夜离去。过了两刻,曲衡波缓过劲来,协助卞道慧将章夏拖至屋中。卞道慧先给章夏的刀伤做了些简单处理,找了些丸药出来与曲衡波吃:“后院有水缸,娘子自去打了,吃药。”
思及这年老医士亦是遍体鳞伤,又失掉卞豨这般如子爱徒,却仍苦苦支持着照看曲、章二人,曲衡波悲从中来,不住呜咽。她知晓卞道慧医者仁心,此时必不能听她劝慰,要以救人为先。便蹒跚着到院中取瓢打水,将药丸依次吃下。服过之后,她本想再去前厅,可双|腿麻痹,再难挪步,于是一条胳膊吊在水缸边沿,又坐了三刻才起身。
待她返回前厅时,卞道慧垂手立在医馆门前,章夏新缝住的伤口上已敷好了药。
“姑娘,我听尤小兄弟讲,你叫曲衡波。”卞道慧喉|咙嘶哑,说话间尾音还有些颤|抖。
“是。”曲衡波扶着墙坐下。
卞道慧仍是背对着她:“可是‘衡阳’之衡,‘洞庭秋波’之波啊?”
“是。”
“老夫有一事相告。娘子听了,若愿放在心上,从此便是老夫恩|人。若是不愿,就权当是听我这老货,胡言乱语吧。”
“先生但说,我必会用心。”
卞道慧苦笑三声:“那人,二十余年|前,杀衡山曲氏一家。我看娘子年岁相当,或许是曲家亲眷,有幸逃过一劫?”
曲衡波默不作声。
“哈哈,我想什么呢?能从那场大祸中脱身之人,世上不存呐。”说着,他晃晃悠悠走到药炉旁边,将一只药瓮抱入怀中,似捧珠玩玉。
“卞先生,我……”曲衡波正要向他挑明身世,只见卞道慧双臂高高扬起,把那崭新药瓮掷于地上,摔了个粉碎!
卞道慧痛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他捧起又一只药瓮,朝街上扔去:“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曲衡波忙去拦他:“卞先生,快住手!”无广告网am~w~w.
可卞道慧不知从哪里生出的蛮力,一把推得曲衡波跌了趔趄,头碰到门板上,眼冒金星。
“老夫学医,原想济世,开天地之清明!”
药瓮碎裂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昏迷中的章夏都有些不大安稳。
“谁想这天地,本就一如太初!”
他跑到新书案的后侧,双手扣住边沿,使劲力气将那书案掀翻:“混沌无光啊!”
曲衡波见他坐倒在地,发须散乱,哭喊不止,口|中谩骂不绝,也觉得自己肝胆欲裂,更气愤章夏引狼入室,恨不能现在就生劈了姓钱那厮。然而狼狈如她,又怎不怨自己无|能、畏缩,只得眼睁睁看人受炼|狱煎熬之难?
她以头抢地,往昔历历,汹涌翻滚,拥堵心口,教她憋闷难忍。为得排解,她也与卞道慧一同谩骂起来,从天皇老|子到地|痞无赖,豺狼虎豹、蚊虫蝇蚋,无所不包。骂得累了便哭,哭痛快了便接着骂。
街上依旧寂寂,似他俩并不在这人间。
也不知过了几多时,卞道慧哭晕了过去,曲衡波倚着门板,对着满屋狼藉发呆。她木然地从地上拾起方才谩骂时被她丢出去的刀,走到章夏身边。
长刀出鞘,刀尖悬在章夏胸口,迟迟不落。
章夏闭着眼睛,手指跳动了一下,他醒来了:“我之生死,一任曲娘子发落。”
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又松开,向下走了毫厘,再被提起。章夏睁着双眼,但看不清曲衡波的眼神。
女子的嘴角向上勾起,那刀稳稳插在了章夏的手臂旁边:“便宜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