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等的人不是幽亲王姬天粤,但他既然来了,我自然要应付应付的。其实他的到来多少令我有些诧异,因为距离上次他来偏院不过几天而已,频率明显有变。我不由猜测,他这次来又有何目的。
第三次见到姬天粤就在五天前,他当着我的面将品儿和巧儿数落了一顿,而后让她们离开,从此不必再伺候我。我当下疑惑,难道姬天阕解除对我的怀疑了,才授命姬天粤撤去监视人?
姬天粤看着我疑惑的神态,露出一贯轻笑的模样,“本王听闻碧尘姑娘身边的那两位丫头对品儿和巧儿有颇多怨言,既然品儿和巧儿在这里不招人待见,本王只好命她们离开了。”
怎么?他来是要挑刺么?
“不知幽亲王从哪里听闻得‘颇多怨言’?”我不轻不重地问出口。伊心和柳儿开始的时候确实表露过对品儿和巧儿的不满,但经过我的嘱咐后她们便忍下去了。至于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练剑,无意也无暇去为难两个丫头,不过是当外人保持客套罢了。
姬天粤挥了挥手中的折扇,尴尬地笑道:“啊哈哈,本王用词不当了,碧尘姑娘莫要见怪。是本王瞧着品儿和巧儿笨手笨脚,难以得碧尘姑娘满意,这才撤了她们。”说完,他举起折扇敲了两下手掌,门外便走进一个人来。
来人低垂着头,步履沉重地走到我近前,屈身行了礼后退到姬天粤身后站定。我略打量了一番来者,梳着王府统一的丫鬟发髻,穿着王府统一的上青下绿服饰,我心里忍不住发出不屑:原来是换汤不换药,怕是换个更伶俐的丫头监视我吧。
“这个丫头唤作‘无思’,手脚利索,心思活泛。”姬天粤看着我别有深意地说道,“我想,碧尘姑娘一定会满意的。”
不知他话里究竟有什么影射,我只得先坦然接受,“幽亲王费心了,碧尘深感受宠若惊。”
等姬天粤离开后,亭下只余我和那个新来的丫头无思。气氛有些尴尬,我没话找话地问道:“你叫无思?”
那丫头轻轻点了点头,不知是不是有些胆怯,头仍是低垂着。
我好奇地歪头瞅了瞅,尖尖的瓜子脸,很小巧,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
“你多大了?在幽亲王府里待了多久了?”
听到这句问话,无思终于抬起头,却是对我摆摆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干张嘴做出啊啊的口型,嘴里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你,不会说话?”我有些惊疑。
无思再次点了点头,用手比划起来。
我看不懂那手语是什么意思,便挥挥手打断她,“我看不懂,以后你,只要尽心做事便可。”
挥退了无思,我不禁猜度起来,幽亲王特意给我安排这么一个不会说话的丫头究竟是何用意。无思能听到我说话,可见她并不是先天聋哑。方才见她手语比划得并不顺畅,应是才哑没多久,或者,她根本就是装哑。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我暗暗观察无思的一举一动。只是几日下来,并未见她有什么可疑之处,倒是有个不经意的发现,让我心里不由欣喜起来。
所以,今日我故意支开了秦岭淮、伊心和柳儿,等着,等着无思来,与她单独叙话。
可幽亲王姬天粤先一步来到了偏院,我只好先应付他了。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我笑脸相迎:“不知今日,幽亲王所来何事?”
姬天粤却并不着急表露来的目的,而是与我拉起了家常,“这几个月碧尘姑娘每日精进剑技,现下应该可以独当一面了吧。”
“皮毛罢了,但对付一两个小毛贼应是有余的。”不应承他的恭维,也不妄自菲薄。
“怎么今日碧尘姑娘没有练剑呢?以往这个时辰正是碧尘姑娘奋发图强的时候。”
果然,他知悉我练剑的规律。听他有些轻慢的语气,我本想拿监视我的话噎他两句,但想着他确也办了一件好事,便规规矩矩地答道:“偶尔放假一日,休息休息。”
姬天粤拿折扇在空气中划出一片,“就像军队一样,打了仗后也需要一段时间休养,这样下一场仗才能打得漂亮。”
我疑惑,他干嘛拿打仗做对比。
见我眼中有疑问,姬天粤继续轻松地道:“昨日有消息称,大武朝要与北羌国开战了。听说是武朝四皇子亲率五万大军......”
“什么?!”
因为过于震惊这个消息,我嗖一下站了起来,连着心也一起悬到了高处。怪不得,怪不得这么久都等不到他的回信,怪不得秦岭淮故意瞒着我不说。
姬天粤抬头看着我,眼中似乎对我有如此大的反应有些疑惑。
“这个消息千真万确吗?”我已慌乱得没有了主张,再难以分辨姬天粤是不是故意透漏这个消息给我,也无法猜度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千真万确。”姬天粤点点头。
得了回答,我再也忍不住,匆匆撇下姬天粤冲出了偏院,我要找秦岭淮问个明白!
可他此刻和伊心、柳儿去哪里游玩了?我知道只要我等在府里就好,天黑前秦岭淮肯定会回来。只是此刻我根本坐不住,便冲到大街上去寻他。
寻了两条街没有遇见,我又急急忙忙赶回幽亲王府,怕秦岭淮已经回来了。可偏院里寻了一圈,仍没有他的身影。我颓然坐在房门前的石阶上,脑子里涌上的尽是千莫珏在战场上厮杀的场景。
他是怕我担心么,故意瞒着我上战场的消息?可大武朝领兵的将军有的是,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会从战场上平平安安回来的吧?
他,会与我重逢的吧?
......
担忧与悲伤就这么互相交织着,让我心中既忐忑又无奈,如此这般呆呆地瘫坐在石阶上。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滴,我才从不安中惊醒,抬头看眼前的人。
是无思。
不,是姬希......
我握住她的手,感受到那一股温热,理智才渐渐恢复。我努力挤出一丝笑来,“知你平安无事,我现下真正放心了。”
无思眼中略闪过一抹惊讶,然后释然,反握了握我的手,又撑开我的手掌,用食指在上面写了两个字——“是我”。
我惊疑地抬头盯着她,“你当真不会说话了?”
现在院中只有我与她两个人,她没必要再假装不会说话,怕暴露了自己,除非......
果然,无思神情黯然,轻轻点了点头。
我心疼地望着她,这副面孔早已没了当初姬希的一丁点儿模样,连身形都比以往小了两圈。
“只有死,才能救。”姬天阕的声音又回荡在我耳畔,原来,他说的是这个救法。从此,于这天地间再无姬希,只有无思。
其实刚与无思碰面时我并没有任何怀疑,还以为她也是被派来监视我的,但在暗暗观察她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小事,让我起了疑。
她,会悄悄采摘下成熟的琼花果,小心翼翼犹如珍宝般收在帕子里。
幽亲王府里也栽种了许多琼花树,尤其在这处偏院里,只是时节渐冷,琼花早已败落,而枝叶也不复繁茂,但圆溜溜的红果却累累挂在了树梢。每每站在这些琼花树下,我总会想起颜魅公主。
她一定爱极了琼花,因为琼花能牵绊住那些漂离无助的思念,能安顿下那些孤零游荡的亡魂。所以小时候纯真善良的颜魅公主便央求着她的父王母后和兄弟尽可能多地播下琼花的种子,尽最大努力护卫琼花树成长,直到,直到她自己成为了别人无助的思念,成为了飘荡的一缕轻魂。
每当想起这些,便觉得公主儿时的记忆仿佛已扎根在我的脑海里,甚至不以她的逝去而淡化,反而愈加深刻强烈。公主曾说,为了更好地保护琼花的种子,每次采摘时她都要用自己的丝帕包裹,生怕弄坏了它们。
当初公主跟我讲她小时候的诸多回忆时,我就被公主那份怜悯天下苍生的博爱之心所震撼,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她竟有这样的境界。所以我猜得到,与大武朝和亲是出于她的自愿,如果可以,只牺牲她一人的幸福,能换取南夷子民的安居乐业,她必是义无反顾。如果可以,她宁肯所有琼花树不再开花,不再承载那么多枉死战场的灵魂。
她走了,使命也该就此结束了。不知,明年琼花盛开的时候,可有一朵能牵绊住她那缕飘荡的轻魂。
我想,一定有的,有一个人一定会按照南夷国的习俗祭奠公主,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公主成为无所羁绊的孤魂,被人遗忘。
其实,在住进幽亲王府的第二日,我便去到了南夷先国主和先国母的陵墓前祭拜,将公主那封家书焚尽,终于让这份亲情的牵连送达。同时,我还想在这里找到那个人曾来过的蛛丝马迹,但没有。
她没有将公主的骨灰葬在此处,那究竟葬到了哪里?但想一想也不难理解,于不明真相的世人而言,颜魅公主死在了大武朝,这里怎能立下她的墓碑。
“带我去看看她吧。”抹去脸上又流下的泪水,我轻轻说道。
无思低垂了眉眼,两串泪珠成线滴下,她点了点头。
......
这是一方广袤的田野,成片成片的琼花树分布在这里,望不到边际。
无思捡起一节树枝,在地上写下四个字——“入花,随风。”
原来,颜魅公主已在这片田野随风飘散,落入这茫茫琼花林。
她爱琼花,如此我们可以安慰自己,从此她永远与琼花为伴,世世护琼花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