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雾一走就是大半个白天。
第一书记新上任,村委自是要倒腾一番,林惜岚中午饭都还没来得及吃,隔壁的蔡平安就做贼似地溜进了校内,嘴里叼了一片假蒌叶嚼着,窜到她面前分享起上午的见闻。
林惜岚刚上完课,这会儿正忙着给学生饭盒分饭菜,累得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半个眼神都没分过去。
“京大毕业生!这回排面给得忒足,任职宣告上面来了好几个人,不过啊,分到我们这穷山沟里,估计又是个冤大头!”
他随着林惜岚走近教室后的宿舍房,把嘴里的叶片生生咽了下去,“你是没见到那小子,才第一天就在村委混得风生水起,我从来没见过那几个老家伙那么听人话!”
他绘声绘色描述起新书记在村委会发言的场景,林惜岚一言不发地扒着米饭,抬头间恰好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蔡平安预警不足,继续侃侃而谈:“……要我说,这人就是装——”
“你好吵。”林惜岚终于打断了他。
蔡平安不乐意地要反驳她,后背忽地一凛,转身见到来人瞬间变得温声细语:“赵书记您怎么上这来了?”
“我住这儿。”赵雾笑了笑,随意扫了两人一眼,“蔡主任和林老师很熟?”
林惜岚放下碗筷,蔡平安瞄了她一眼,忙不迭开口:“老朋友了……嘶,也没有很熟。”
蔡平安本就瘦得跟竹竿似的,这会儿不张牙舞爪了,像只没了毛的瘦猴,讨嫌又可怜。
林惜岚只好硬着头皮解释:“是小学同学。”
之后她顺利升上重点中学,蔡平安读了几年专科后就回乡创业,没创出什么名堂,几年下来倒是混成了村委的副主任。
赵雾礼貌颔首,蔡平安试图补救一下形象,张口又要唠叨,却再次被林惜岚打断,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
周遭瞬间清净下来,宿舍过道只剩下小孩的打闹声和树林丛里的鸟鸣声。
赵雾视线落在她握筷子的右手上,出声:“手伤还好吗?”
林惜岚一上午忙着上课和干活,根本没空在意这点小伤。
“真的没事儿。”她无奈一笑,找不出多余的话,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赵雾不走,她原本慢吞吞进食的动作都快了起来,沉默的时候甚至怀念起蔡平安的絮叨。
林惜岚看了眼腕表指针,竟然才过了一分钟。
赵雾显然也很忙,相顾无言许久后,问了几句村小餐食,便回了单间宿舍。
他泰然自若,反而显得她心思不纯起来,这么想着,林惜岚敲钟时的力度重了些,钟声久久回荡不平,本就不算大的操场教室重归宁静。
昨晚的雨痕迹渐淡,云浮省多晴天,到下午时山路就干了大半。
操场的煤灰也干了,林惜岚把“校门”勉强关上,下午时给三四年级的学生安排了一节体育课。
学校太小,学生各个年龄都有,林惜岚一边给他们分组,一边单独给人开小灶,还要应付着叽叽喳喳不断的问题,而比起这些,更让人心力交瘁的班里那群野惯了的坏小子。
几个三年级男孩和纪律委员起了冲突,差点把班长晴晴的辫子揪断,鬼哭狼嚎,尖叫声和翻倒出来的书包,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林惜岚站在混乱之中,眼皮直跳地把他们一个个安定下来。
她的头顶几乎要冒烟了,一把怒火烧掉残余耐性,冰冷地镇住满室狼藉,把几个挑事的管教得焉了头。
熬到放学,林老师的督促着检查了他们的课堂作业,二年级的小虎牙在她的目光下,狗爬似的多写了几个字,抓耳挠腮地求放水。
一旁的班长晴晴眼圈已经不红了,头发重新梳好,挺直了背,坐得端正,一板一眼地往方格里填字。
林惜岚给她打了个“优”。
晴晴仰头冲她一笑,收拾起文具,背起书包走到教室门口了又转身跑回来,踌躇问:“林老师,兰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早已不是她们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林惜岚心中长叹,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半是解释半是哄着:“兰老师生病了,我们说好的,兰老师现在需要休养,等做完手术了,就会回来看大家。”
“这段时间大家要好好学习,给兰老师一个惊喜,这样她就会好得更快呢。”
说到最后本应上扬的语调有气无力得很,林惜岚强打起精神,揉了揉她的脑袋,“我记得晴晴家在山上,回去路上要注意安全哦。”
女孩嗫嚅着憋回其他问题,埋头低声:“我们会听话的……”
她是兰校长定的班长,应当帮林老师管好班级的,但她什么也没做好。
“要是还有谁敢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林老师好不好?”林惜岚蹲下和她说话,之前村小就有一个小女孩,因为老是被男孩戏弄威胁,都吓得不敢出门来学校了。
纪晴晴重重点头:“我一定会把他们打回去的。”
林惜岚忍俊不禁,却没再说话,这样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已经快从她的生活里绝迹了。她久违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打打闹闹实难避免,可她从不敢诉诸拳头,只能期期艾艾地喊老师来。
夕阳西下,鸟雀归巢,送走所有学生后,林惜岚随便热了些中午的剩饭菜,坐在课桌前翻起村小的工作日志和备课教案,厚厚一摞全是兰晓英的笔迹,按照年份时间规整地叠好。
林惜岚每天晚上都会看很久,仿佛循着这些笔触,就能回到那遥远的过去似的。
老旧发黄的三人合照夹在簿内,林惜岚把它抽出来,压在了木桌的玻璃板下。
林惜岚以前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但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她竟也零零散散记了小半本笔记本。
困雀寨闭塞无趣,她的朋友寥寥,孤单久了也想寻个说说话的地方。
房梁上彩色条纹的塑料顶棚窸窣作响,时不时传来吱吱的动静,林惜岚背脊微绷,握笔的手顿住,又闷头继续沙沙写起来。
许久,她起身出门准备烧水,见堂屋的灯泡亮着,桌上搁着一支崭新的祛疤膏和便签。
林惜岚拿起来,上面赵雾的笔迹简要有力,辨识度极高——是特意留给她的。
他周到细致得有些过分了,林惜岚转了转手中的膏药,最后将它放回了原位。
不要在意,她提醒自己。
心平气定,她打着灯往柴房走,穿过走廊时不巧瞥见一道隐绰的身影。
赵雾倚在木柱旁,微弯着身,不知道在看灌木丛里的什么。
见到来人,他站直了些,无声轻笑:“林老师是要热水吗?”
林惜岚应声点头,又听他说:“水已经烧好了,就在柴房的保温瓶里,需要可以直接取用。”
他的体贴不留痕迹,林惜岚迟疑了几秒,有些难以拒绝。
话音落下,草丛里一只瘦弱的猫影窜出,喵呜地朝她扑来,林惜岚惊了一跳,后退几步才反应过来,蹲下无奈地抚摸起橘猫的毛发。
赵雾饶有兴味道:“原来是你养的。”
林惜岚闻言轻轻摇头:“不是,是寨子里的野猫,一直在这附近活动。”
许是一天太过疲惫,她的语气软和下来,不再像摸了一手的暗刺。
赵雾轻声回:“我看它不怎么怕人。”
他先才观察了好一会儿,这猫竟然也没躲闪溜开。
“嗯。”林惜岚顺了顺橘猫的毛,雨后露水潮湿,它的毛发一块一块地沾上了污渍。
走廊风大,林惜岚望了眼赵雾单薄的衬衣,却忽地又听他问:“我听村委说,村小的兰校长是你母亲?”
话题跳跃,但不算意外。
林惜岚应了是,赵雾又问:“兰校长在住院?”
掌下的野猫许是饿了,连叫了几声,林惜岚手放下,抬头:“在亲戚家休养。”
黑夜静谧,她想起了自己飞回家乡那晚,也是这样的夜色。
机场到县城近五个小时的车程,从日暮到深夜,她风尘仆仆地闯入病房,对上了一双混浊的双眼。
兰晓英躺在病床上,不到五十已经发丝斑白,再无往日的神采。
县医院的环境不算多好,消毒水味混杂着其他异味,阴冷潮湿的长廊让人的心情跌入谷底。
已是深夜,然而兰晓英依旧强撑着精神,和她喋喋起村小的事。
“我走了可就真没老师咯,马上就要开学了真愁人……可怜了那些娃,你知道山里的情况的,叫他们送去镇上小学比登天还难。”
她愁眉不展,林惜岚替她捻好被子,疲惫道:“先别想了。”
兰晓英却不答应,她静默地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医生交代的声音与当下重叠,她不理解,为什么她妈妈还有心情操心别人的事呢?
说到村小时,就像拥有了无穷的力量一样,发光得让人侧目。
恍惚间,兰晓英蓦地说:“小岚,要不你回去看看吧。”
林惜岚愣住,兰晓英笑起来:“你不是说辞职了吗,休息一段时间也好,我看你这几年都没回去过了,是不是嫌弃山里了?”
“没有。”林惜岚鼻尖发酸,“我不走,我走了你怎么办,我要看着你做完手术。”
她不理解,兰晓英有些伤心地垂头,伸手和她的手背交叠。
“小手术,肯定没事的。”兰晓英反复和她保证,林惜岚守在手术门外,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她能做的唯有一遍遍地祈祷,握着玉佛,向父亲,向山神,向上天。
兰晓英的手术非常成功。
但成功并不意味着结束,肿瘤切除后还有长达半年的化疗。
林惜岚再也抵挡不住兰晓英的软磨硬泡,打包回了困雀山。
时间在这仿佛停止了流动,她用脚重新丈量起幼时觉得无比漫长的盘旋山路,十几年过去,这里分毫未改,寻不出多少现代化的踪迹。
林惜岚停在山腰,破败的土地庙早已无人奉香,她在那驻足沉默了许久,而后
再一次回到了困雀山村小破败的牌匾下。
十年前,她也毕业于这所村小,那时的它远不如现在凋敝,几个村的小孩都聚集于此,老师不乏县里的骨干,在镇上也算颇有口碑的学校。
可贫瘠的山区终究留不住人。
夜空中的上弦月影影绰绰,流泻的月光落入长廊,橘猫舔到了林惜岚虎口的伤痕,她下意识抽回手,也收拢了回忆。
两人许久没有开口,流动的空气中只有虫鸣和蛙鸣的叫声。
赵雾对这只猫似乎很感兴趣,半蹲着试图逗弄,橘猫喵呜叫唤了起来,警惕地弓起背,赵雾想要去顺毛,不料那橘猫咻地溜进灌木丛,不等人反应过来便没了踪影。
赵雾无可奈何:“看来不止是人,连这儿的猫也不待见我。”
他眼皮微撩,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林惜岚身上。
风声簌簌,抖动着穿过树丛,夏夜的呼吸也染上潮湿的露水。
林惜岚慢腾腾站了起来,觑了他一眼,转而望向如墨的远方林木,不紧不慢开口:“没有不待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