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惜岚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是在校教务办。
一张无人领取的实践赛特等奖证书摊在办公桌上,林惜岚站在老师对面,余光瞥见获奖者姓名——赵雾。
像是突然间得到一把钥匙,开启了林惜岚以前从未留心的另一个世界。
她开始频繁听说这个名字,从校学生会里,从校网球队里,甚至从周宴口中。
在此之前,林惜岚从没把周宴和赵雾联系起来过。
周宴不是京大的学生,但作为京城富二代圈子里排得上号的人物,名校学历于他也不过是一张纸,从国外留学回来后再也没踏入过校园。
而这样的男人要接近一个女大学生有太多办法。
林惜岚至今想不通他为什么看上自己,她不断拒绝,周宴置若罔闻,像是对这样的欲擒故纵司空见惯,人生字典里从没有过拒绝二字。
身旁的朋友不无羡慕地用异样眼光打量她,像是第一天知道她还有这样的手段。
新传学院消息一向传得最快,林惜岚不断解释,换来的是更加暧昧或戏谑的暗示。
周宴对她的追求比历任女友用心得多,她的风格也和一水儿模特明星格格不入,圈里人都笑,周少这是要转性了。
转性不转性,林惜岚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只想让这位浪子立马滚出自己的世界。
如果说,此前她还对那个所谓的上流世界抱有一些好奇和向往,那经此之后,林惜岚对此只剩下了无尽的厌烦和抨击。
然而周宴脸色阴鸷,冷笑道:“你装什么装?”
他的眼底没有丝毫尊重,猛然扣住她的手臂,暴躁地质问她什么时候和赵雾勾搭上的,又嘲弄起她同时吊着两人的不自量力,最后讥讽:“你以为拒绝了我,赵雾就看得上你?”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玩物,连假装温情都不屑。
林惜岚的手臂被掐得发红,她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甚至听不懂周宴在说什么。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必须逃离。
那是升入大四前的暑假,林惜岚没有返乡,留在学校实习,同时接了陈教授开出的家教兼职。
京城夏天傍晚时有雷阵雨,从家属院回到宿舍时,雨势渐停,她撑着伞走回去,路上被一辆保时捷飞溅起的积水打湿裤管,抬头,车拦在了她面前。
像是示威一般,车窗滑下,周宴冷笑着看她,林惜岚绕开要走,他便高调地开着跑车跟在后面。
假期校内学生不多,但依旧有行人好奇地举起手机,铅灰的天色阴沉,林惜岚顾不上积水,忍不住收起伞跑起来。
周宴故意按响喇叭,不徐不疾地跟上,有巡逻的保安走过来,周宴摆手,笑着回:女朋友生气了,在追呢。
这是一场没有胜负悬念的游戏,比猫捉老鼠更让人惊疑不定,兴致来了就哄哄逗弄,目的全凭心情,林惜岚毫无歧义的拒绝在他人看来是不知好歹,还徒惹一身矫情不懂事的风评。
周宴什么都玩得起,林惜岚却毫无筹码。
这回躲过了,下回呢?
她问过周宴很多次,为什么执着于她,为什么不能放过她。
周宴只是玩味地上下打量她,笑道,我也想知道。
林惜岚不愿意把这种感情称之为“喜欢”,更不会称之为“爱”。
雨已经彻底停了,林惜岚刘海儿沾上了细小的水珠,她突然停了下来,主动拉开了跑车的门。
周宴有些意外,林惜岚冷冰冰问:“去哪?”
驾驶座上的男人脸上笑容扩大,意味深长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去的地方并不神秘,周宴圈子里经常提到这家高端会馆,但林惜岚这才知道,地方竟然就低调地藏在她时常经过的那条大街里。
侍应生见到周宴,谦恭地将人引入内里,低调门扉的背后,入目便是吊顶极高的璀璨水晶灯,装潢极尽奢侈,欧式的大厅地毯柔软吸音,周宴直接往包间走,刻意般揽着林惜岚的肩膀推开了门。
踏入前,周宴凑近林惜岚耳畔,哑声:“给你个惊喜。”
会馆的门墙做过专门的隔音处理,一推开瞬间涌上铺天盖地的声响,几个女生正握着话筒唱歌,光线闪动着,一群眼熟的公子哥儿正掷骰子拼着酒。
一眼扫下来,房内七八来人,不算拥挤。
门后的娱乐氛围很是寻常,但林惜岚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不敢丝毫放松。
周宴进场,还带了女伴——尽管穿得有些寒碜,也多的是立马笑脸相迎的人。
几个和他关系铁的纨绔挑眉,浮夸大笑:“这是什么风把林小姐吹来了——”
林惜岚不是第一次被周宴带去公共场合,起初他还装得绅士,言谈举止颇有分寸,林惜岚当作是为了记者生涯见见世面的心态接受过几次邀约,然而如今,形势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周宴强硬地把她拽到怀里,拉着她跌坐在沙发,笑:“不是说要带伴儿么,除了女朋友,我还能带谁?”
周宴还是头一回这么给女伴面子,众人一时都有些惊奇,林惜岚只觉得浑身冰冷,周围一切都天旋地转起来——
套房虚掩着的里门被完全推开,原本乌烟瘴气的光线瞬间变得清明,赵雾倚在门边,指间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朝沙发处斜斜投去一瞥。
林惜岚的脖颈仰起,惊愕得如同一只被扼住的白天鹅——周宴的手不安分地触碰上她的颈项,戏弄般挑起那系着玉佛的红绳,咬耳朵低声问:“惊喜吗?”
激灵从背脊震颤而过,林惜岚的呼吸凝滞,四肢僵硬得无法动弹。
套间里的桥牌室传来喊声:“雾哥不打了?”
“晚点。”赵雾应了声,眼皮忽地上撩,视线掠过埋着头的林惜岚,落在了周宴身上。
他朝沙发上挑衅的人颔首示意,漫不经心道:“借个火。”
也只有赵雾敢这样对周宴说话了,K歌房里一时静默,只有原唱的声音在播放。
林惜岚挣扎着,有些狼狈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周宴笑了,随手抛出个价值不菲的打火机给一旁唱歌的女人,睨了一眼道:“没听到?还不快去给雾哥点烟。”
他脸色不虞,女人连忙走向赵雾,不料对方并不接茬,只笑了声,目光在周宴和林惜岚之间逡巡。
林惜岚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她的腰被沙发上的男人环住,周宴的唇凑近她的耳朵,不无恶意地斩钉截铁道:“你去。”
林惜岚被一把推了出去,踉跄着勉强站稳了,低着头不敢看赵雾。
他指间夹着的香烟翻转了一下,冷淡间流露出些许不耐。
林惜岚接过先前女人递来的磨砂打火机,垂眸屏息,手抖着凑近——
然而赵雾只是瞥了她一眼,随手从她手中顺过打火机,砂轮轻擦,兀自点燃了烟。
烟草燃得很慢,气味很淡,林惜岚脑海中的绷紧的弦突然松了下来,鼻尖开始发酸,眼眶的热意不受控制,那几分钟里,她竟然感激起了赵雾。
她默站在原地,不敢抬头,抬手去抹眼角时,看到燃起的烟仍在他指间,没有入口的意思。
赵雾抬眸,突然说:“走吧。”
林惜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对她说的。
他掐灭了一口没吸的香烟,朝桥牌室里摆手,自然道:“今个儿不打了。”
里头的人不肯,揶揄他赢了就想跑,赵雾笑着把烟头投进烟灰缸,随意诌了个借口:“你们这烟不太行。”
“你小子,外面想买都买不到呢……”
赵雾没所谓地笑,拿回了椅背上的外套,顺手盖过林惜岚的头顶,遮住了她发红的眼尾。
周宴朝他投来危险的目光。
赵雾视若无睹,朝一圈人道:“我回京大,还有人要一起么?”
一圈人里哪还有京大的?众人面面相觑,干笑着摇头。
他走到了门口,林惜岚三两步哒哒跟上,门将将关上的那刻,她听到了剧烈的摔砸声。
所有声音和戾气都被阻隔在了一门之内。
走廊没有人,林惜岚扯下了脑袋上的外套,轻声说:“谢谢学长。”
赵雾没有接回外套,望了眼她微湿的短袖肩,不以为意道:“穿上吧。”
她跟在他后面出了会馆,拿不准他先前的话是替她解围还是真的要回京大,不等她问出口,赵雾已经替她拉开了副驾驶座的门。
这不是林惜岚第一次坐赵雾的车,上次张亦澄吵着要她陪着一起去游乐园时,赵雾也是开的这台SUV。
密闭空间内,她拘谨地系上安全带,京大离得不远,赵雾启动车,什么也没问地把她送到了宿舍楼下。
下车时,林惜岚又说:“谢谢学长。”
她并不明白赵雾为什么这样帮她,一直到车离开,她也没有问出口。
赵雾明明不喜欢她,甚至可以说是讨厌——
就连张亦澄这样的小孩都看得出,赵雾对她似乎有些意见。
可如今想来,赵雾从未和她说过什么难听的话,更没有强迫她做过什么事。
就连那份家教兼职——他也没有真的解雇她。
只是偶尔,他会流露出星点莫名其妙的不悦和冷漠。
极浅的睡梦中,林惜岚辗转反侧,不时惊醒,她睁开眼睛,看到逼仄的上床板和生锈的铁杆,这才确信自己回到了困雀山。
深夜里,她亮了灯,起身去了趟外面的卫生间,回来时突然发现走廊对面的操场上站着一道人影。
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林惜岚心惊肉跳,镇定下来后才认出那是赵雾。
适应了黑夜的眼睛辨认出他的身形,林惜岚迟疑片刻,压低声音试探着喊了他名字。
夜晚寂寥,晚风寒凉,赵雾回头,见穿着浅色睡衣的林惜岚走近,略显意外:“怎么出来了?”
林惜岚没回答,头脑不太清醒地反问:“你在做什么?”
她站在几米之外,问完后才看见赵雾指间燃烧的红星点,是村里最常见的那种廉价香烟。
然而就像许久前她第一次见那样,赵雾没有抽,只是静默地等它燃烧着。
空旷的煤灰操场上,烟雾从他指间缓缓上升,散开在风里,见到来人,赵雾掸了烟灰,自然地把没燃完的烟头摁灭了。
他仰起头,轻笑一下,回答了林惜岚的问题:“看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