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惜岚从没想过会和赵雾在困雀山重逢。
就像两个世界,猝不及防相撞,然后满地狼藉。
——又或许只有她是狼狈的。
赵雾从不抱怨,尽管他时不时会问出一些在当地人看来很莫名其妙的常识问题。
没有自来水、热水器和洗衣机的生活,他竟然适应得也很快。
至少在林惜岚曾经看来,他永远和京城相连,高高在上,望不见深山的阴影。
凉意四起,蝉噪渐弱。
走进村小门内,一只橘猫突然从林丛中窜了出来,发出“喵呜”的叫声。
林惜岚回了神,听见赵雾轻笑:“这是之前那只猫?”
橘猫似乎有些怕他,围在林惜岚脚下转了两圈,听见陌生声音后又嗖地钻回了一旁的丛野。
“嗯。”林惜岚边蹲下逗它出来,边回,“它还不认识你。”
橘猫在她的招逗中轻脚走出,低低地喵了一声。
赵雾又问:“有名字吗?”
“没有。”林惜岚没有抬头,“这边小孩都喊它大猫。”
村里这样的野猫并不稀罕,有名字的才是异类。
赵雾凑近了,橘猫警惕地往后一缩,林惜岚摸了摸它的脑袋,橘猫便听话地咕噜一声,抬头露出憨态。
赵雾莞尔,兴致不错地问它平时吃些什么,林惜岚把它抱了起来,往宿舍方向走,回:“到处的剩菜剩饭,还有树林,总能找到吃的。”
说着,她听到了窸窣声,低头突然看见怀里的橘猫的爪子正扒拉上一根鸡肉火腿。
——火腿的包装正捏在一旁的赵雾手中。
赵雾轻笑:“正好背包里剩了这个。”
村小走廊的灯亮起,林惜岚见状也终于流露出星点笑意。
“它很喜欢吃这个。”她看着迫不及待要进食的橘猫,弯身让它跳下了地。
村里小孩自己都没什么零嘴吃,野猫更加没多少被投喂的机会。
“火腿高盐吃多了不好,改天再给它买点猫粮。”赵雾半蹲下,伸手尝试着去触碰它,毛茸的脑袋看到他后只晃了晃,没有躲闪。
吃完火腿后,橘猫甚至还讨好般地蹭了蹭大手。
没骨气得很。
林惜岚不禁蹙眉,替它挽尊:“它平时不这样。”
赵雾乐:“那看来是亲近我。”
林惜岚不吭声了,看着他逗弄橘猫上头,不得不提醒他野猫没有打过疫苗。
“那是该去打。”赵雾却理解偏了,“预防猫瘟?”
林惜岚无奈应声:“还有狂犬病疫苗。”
野猫到底是野猫,尽管它脾气温和亲人,也不免还是让人不安。
赵雾对这一风险全然无察,林惜岚甚至怀疑,这可能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田园野猫。
下一秒,她听见赵雾道:“要不叫它傻妞吧。”
猫是母猫,这会儿正绕着赵雾的手转圈圈,被摆弄得相当怡然,露出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赵雾提议时并没有看她,但林惜岚还是感到了一阵头皮发麻。
短暂的沉默中,他投来询问的目光。
林惜岚的婉拒相当失败:“……不要。”
赵雾驳回:“我要。”
贱名好养活,林惜岚耳闻过赵家那条叫“胖妞”的萨摩耶,不由怀疑这是什么京城人取名的偏好。
但她还是觉得别扭,犹豫再三,小声地喊:“代帕。”
橘猫抬头,圆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她,赵雾笑:“你刚才说的苗语?”
“嗯。”林惜岚轻拍橘猫脑门,“别人说你傻都答应。”
“代帕”在困雀山苗语里是“姑娘”的意思,赵雾兴致勃勃地要学,很快语调声准模仿得有模有样,也跟着一声声“代帕”地喊起来。
橘猫对苗语更敏感,喵呜地直回应,林惜岚浅笑起来,回神侧头时发现赵雾正看着自己。
林惜岚腾地感到了不自在,随口扯道:“你不忙了吗?”
工作自然是忙不完的,赵雾笑了一下,也不为难她,起身站直了,叮嘱几句后便真回了房间。
昏黄的灯光拉出长长的影子,林惜岚没忍住看了眼他的背影,橘猫蹭过她的右手虎口,先前的红痕淡去,涂过药后痒意也已经止住。
那支贴着便签的药膏——林惜岚到底还是拿了回去。
谈不上反悔,只是那支药膏就那样明显地摆在堂屋,赵雾不收回,她也不取走,每次见着了都像在提醒她两人生疏僵硬的关系。
林惜岚端详着自己的十指,干净白皙,但并不柔嫩。
她莫名想起赵雾的手——那只橘猫蹭过的、骨节分明的大手。
“林老师的手和我哥一样好看。”
记忆里小女孩的手掌贴上她的掌心,笑弯了眼看她,“弹钢琴肯定很适合。”
林惜岚回握住她的手,笑着没有应答。
对京城的小孩而言,会几门乐器几乎是标配,可林惜岚在西南边陲的深山长大,一直到大学才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钢琴。
而第一次用手指触摸到琴键,是在京城陈家。
彼时她大三,已经做了两年的兼职家教,积攒了不错的口碑,在圈内推荐下得到了一次珍贵的机会。
雇主家长是京城大学教授,家里孩子需要一个辅导作业并陪玩的年轻老师。
地址水木苑是学校的家属院,林惜岚循着门牌走到后,第一次知道校南区还有这样一片联排别墅。
教授姓陈,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没有化妆,气质严肃干练。
说来也巧,林惜岚曾经上过她的选修课,当下颇为敬畏地打了招呼,陈教授朝她微笑,把楼上的小女孩喊了下来。
别墅虽然是复式,但室内布置并不奢华耀眼,中式装潢低调简朴,实木家具依稀看得出岁月的痕迹,处处是古意。
女孩蹦跳着下楼,自我介绍名叫张亦澄,在京大附中念小学三年级。
她扎了个马尾辫,穿着白夹红的校服,一点儿也不拘谨地围着林惜岚转起来,呼喊着一只叫“妞妞”的萨摩耶同新老师亲热。
小姑娘很聪明,学得很快,只是注意力很不集中,两三分钟就要分心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好在林惜岚经验丰富,和她有来有回,一来二去竟也相当契合。
这份工作不占用工作日时间,且报酬丰厚,哪怕实习忙碌,林惜岚也努力抽出了时间接下这份兼职。
橘猫扯了扯她的裤管,喵呜直叫,林惜岚回了神,走进柴房,把水壶里的开水倒进水桶,倒了一半,犹豫了一下,又将剩下的一半倒进了另一个暖瓶内。
赵雾显然还没有洗漱,这是他烧的水,于情于理,她也该留一半给他。
洗完澡回房时,林惜岚又看到隔壁宿舍房间灯还大亮着,索性将暖瓶搁在了门前。
明明还没来几天,自己就开始欠人情了,她不由头疼,生不起其他不合时宜的念头。
前后不过几秒,当她转身准备离开时,房门却从里面直直打开了。
赵雾站在门口,瞥见暖瓶,抬眸轻笑:“怎么,做好事不留名?”
水固然是他烧的,但烧水壶并不保温,赵雾这一趟准备再充分,也没有料到还需要自带暖水瓶。
林惜岚抬起的脚步只好顿住,无奈承认:“举手之劳,特意敲门就太打扰您了。”
语毕,赵雾只盯着她瞧,并不回话。
林惜岚只好硬着头皮问:“你忙完了吗?我就不打扰了。”
面对赵雾,她的敬语平语总是混用,稍微敏锐点的人都能听出她的纠结和不情愿。
林惜岚就是这样不断地深陷矛盾之中,理智和情感不断交锋,且不断交替着上下风。
赵雾放过了她,移开视线:“没忙完,不过也没打扰。”
他抻了抻手臂,拎起暖瓶往外走,露出对外少见的散漫:“谢啦。”
才来几天,他的眉眼间疲惫不少,这是一种林惜岚过去常常在父母的脸上看到的神态。
劳心劳神,殚精竭虑,却未必有什么好结果。
林惜岚心中叹了声,踌躇着叫住了他:“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找我。”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开,门外没有灯光,赵雾遥遥侧头,林惜岚下意识补充:“我和村里还算熟。”
她隐约望见赵雾笑了一下。
“嗯。”赵雾回,“我不会客气的。”
林惜岚无端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听见他说:“明晚也一起吃饭吧。”
他幽沉的双眸穿过夜色,语调含笑:“添双碗筷的事,有事问你也方便。”
——她一句话就把自己埋进了坑里。
夜风凛凛,林惜岚拢了拢外套,一时找不到借口,只得含糊地点了点头。
回到房间后她再一次心烦意乱起来,一面为刚才的冲动懊恼,一面为赵雾还要在困雀村待两年感到郁躁。
学生的作业在她手下翻过,答得稀里糊涂的题目让她更为光火,备课本改了又改,入睡的时候,心间的焦躁感仍旧难以消散。
林惜岚很难描述这种感觉的来由。
或许是赵雾过于从容笃定的态度,又或许是一种恐惧,她隐秘的从未对外提起过的世界,这座埋藏着她全部的自卑与尊严的山林,就这样被他尽收眼底,逐步深入。
仿佛一个高维的宇宙碎片,短暂地与地面相接重叠,突兀地侵入,由突兀地离开,徒留无尽传奇抑或狼藉。
困雀山是林惜岚的过去、现在,也许还要加上未来。
未来——
铁床杆的锈迹脱落,没刷过白漆的水泥墙壁阴冷粗粝,湿冷的被单让人怎么也不舒服,她合上眼,想要抓住什么,但只抓到了呼啸灌入的寒风。
混沌的清醒梦里,林惜岚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京城。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赵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