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希冀

动静是从刘家传来的。

赵雾三步并作两步,一群人对视一眼,快步跑到了那张破败合不上的木门前。

“嘭”的闷声中,瓷碗砸中了女孩的额头,滚落碎裂一地,老人悲戚的叫喊着,蜷缩的小孩哇哇乱哭,男人用暴躁的咒骂压过他们的声音,愤怒地砸着手边所有东西。

黑洞洞的屋内,光线从打碎的老式玻璃窗户里射入,照亮窗棂边缘尖锐的断口,折射点亮女孩脚边一地的玻璃碎片。

施暴者和骤然进门的陌生男人对视上,浓重的酒意扑面而去,他睁了睁混浊的眼睛,指着来人含糊不清道:“你谁啊!”

“刘明祥!你疯啦——”村支书又惊又怒的声音传来,却唤不醒对方一丝神智,他醉醺醺地大骂起来,粗俗脏鄙的话往外喷涌,歪倒的身体像是一摊无力的烂泥。

刘老太认出了来人,边流眼泪边哭诉,赵雾听不懂,林惜岚沉默了一下,翻译道:“她说救救孩子,他爹发疯了。”

女孩麻木地站在玻璃碎片里,穿着凉拖鞋的脚上明显溅上了伤,额头流出了血。小男孩像是哭累了,窝在奶奶怀里小声抽泣。

村支书拧掉了烟头,也骂了声:“造孽啊。”

烂醉的人兴奋过头,腿脚本来就不灵便,大笑着栽倒下去,像疯狗一样不住哈着气。

赵雾正在准备报警,问着村支书刘家的问题,蔡平安则在试图用苗语和刘老太沟通,努力逗弄那吓傻了的小男孩。

林惜岚踮脚跨过地上的人,朝女孩靠近,弯身问:“小娟,你还记得我吗?”

女孩眼神闪了闪,嘴唇嗫嚅,林惜岚伸出双手,语气温和:“林姐姐把你抱出来好不好?”

周围的一圈玻璃碎片不多但密集,女孩有些畏缩地看她,瞥见地上的人动弹了一下后,害怕得忙不迭点头。

她个头很小,明显营养不良,大山里的小孩似乎都是这样,林惜岚搂起了干瘦的小人儿,危险却发生得猝不及防,她大脑一片空白,只下意识护住了怀里的女孩——

“砰——”沉重的人体倒地,她的后背落入另一个温热的胸膛。

刘明祥被踹到墙根,林惜岚向前倾的趋势转圜,逃离了栽倒进玻璃碎片中的命运。

她呼吸凝滞了几秒,心脏骤缩后扑通加速,她能明显察觉到怀里女孩的颤抖,还有背部紧贴着的胸怀松开——她安全了。

林惜岚终于回神,轻拍着女孩的后背,抬头看见近在咫尺的赵雾。

他斜睨了墙角的刘明祥一眼,将亮着的手机重新放到耳边:“继续,没事了。”

蔡平安慢半拍地赶过来,大呼小喝地冲刘明祥也踢了两脚,林惜岚蹲下安慰着刘小娟,赵雾挂断了电话,轻描淡写道:“警察很快就来了。”

村支书扶起刘老太,唉声叹气:“您老受苦咯。”

嗡嗡的警笛声闹醒了整个山寨,林惜岚下午还有课,蔡平安再三保证自己会把小女孩照顾好,用不太利索的苗语安慰小姑娘:“别害怕,只是去验伤和包扎,大哥哥我会把你送回来的。”

他长了张不靠谱的脸,说这话时更像个拐卖儿童的坏蛋。

刘小娟没有哭,似乎还没从麻木的状态里醒过来。

蔡平安各种比划逗她,女孩才迟疑地转头,得到林惜岚的点头肯定后,小心翼翼地跟上来人,低声道:“姐姐再见。”

刘老太一个劲道着谢,抱着的娃娃哭累了,睁大眼睛盯着陌生的人群,似乎不理解眼前发生的事。

看热闹的村民逐渐靠近,这破落地难得出一次警,警车也停得老远,赵雾那边似乎来了认识的同事,民警围着交代良久,不断有村民插嘴。

直到几个当事人上车,赵雾才终于抽出空闲,望向林惜岚:“刚刚吓到了吗,有没有受伤?”

“没有。”林惜岚面色平静,实则心有余悸,那满地的玻璃渣,要是真栽进去,救护车都开不进来。

她悄声瞄了赵雾一眼,他的反应出奇的迅速,像是吸取了上次烧开水的教训。

赵雾并不经常盯着她,但林惜岚何其敏感,她能感受到那落在她身上的、若有似无的余光。

然而此时此地,林惜岚只是礼貌浅笑:“谢谢赵队长,小娟那边又要麻烦你了。”

应该的,赵雾大概真的累了,连一句不客气都没有,冲她摆摆手,和一伙人走了。

但是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冲她说:“有事打我电话。”

林惜岚没点头,赵雾顿住脚步,忽地好笑:“你该不会删了我号码吧?”

——这倒真是个新鲜事了,传进圈里发小能笑话他一整年。

可林惜岚是什么人?

赵雾终于没了那一贯的自信,无声叹息:“也没关系。”

好在林惜岚还是保全了他那点自矜,吭声回:“还在。”

还在。

她想,怎么会不在呢。

那串号码数字是赵雾亲手输进她手机的。

——用带着她下唇温度的拇指。

林惜岚坐在床沿,发丝垂过锁骨,眼尾洇红,脖颈垂下的红绳吊坠冰得沁人。

赵雾抽出她的手机,熟稔地输入他的私人号码,说有事儿可以找他。

他口吻不复往常的自然,林惜岚甚至听出了些许懊恼。

确实,和讨厌的女人接吻应该不在赵雾的预料之内。

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体面地帮他带上门,说,我走了。

林惜岚从来没有打过这个电话。

困雀山头阳光好得不像话,抬头间,赵雾心情似乎愉悦起来,眉眼间的疲乏都消散不少。

面前的人始终难以与回忆里的人重叠起来。

赵雾探手示意她理好草帽,叮嘱道:“路上小心,不要一个人走小路。”

林惜岚很迟钝地回:“好。”

她没有空去纠缠那些问题。上课的钟声敲响,林惜岚赶回村小时,班长已经带低年级学生们自习了一堂课。

尽管身心俱疲,她还是得站上讲台,露出微笑。

或许是上山的警车鸣笛声太响,那群平日里最不懂事的学生也收敛了许多,一个个鹌鹑似地埋头,不敢惹怒讲台上的老师。

消息传的比想象还快,也不知道这群小孩哪里偷听到的,下课后好几个学生凑过来问:“林老师,刘小娟真的不上学了吗?”

林惜岚努力不让自己流露出伤感,淡笑:“怎么会呢,小娟只是还没准备好……”

“等她来了,你们还欺负她吗?”她弹了弹几个调皮鬼的脑门,那几个小孩立马鬼哭一样地申诉:“怎么可能!明明每次都是刘小娟追着打我们!”

林惜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课间顽童嬉闹,也有稍微大点的孩子在看书写字,粉刷的墙壁斑驳,被几个小孩涂画得掉下大块,像一块块丑陋的秃斑。

林惜岚撑着脑袋望向他们,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疲惫。

回到困雀山后,她常常感到一种无力感,这种失落完全不逊于在京城的落魄。

山里的落后是全方位的,不论环境还是人群,越是深入,林惜岚越对现状越是悲观。

远的不说,刘小娟家的事便远没有这么容易解决。

她和学生保证得信誓旦旦,心中却毫无底气,刘小娟还能来上学吗?林惜岚难以乐观。

再拉长了想,这间村小的学生,有几个真的通过教育走出了大山呢?不说初中,村小连五六年级都已经没有了,升学必须要去邻村或者镇上。

单凭这样的条件,又谈何改变命运。

在城里待久了,对支教总容易抱有天真的幻想,在山里长大的她见识过太多对学习没有兴趣的苦孩子,他们缺的不仅仅是老师,而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再大的热情也迟早会甘拜下风。

母亲说,她来这里走走,迟早会明白她的坚守。

林惜岚来了,可依旧怀疑这一切的意义。

她们所做的不过杯水车薪,爱莫能助。

林惜岚尝试联系过支教团队,去给项目官网留言,可结果不尽人意。

教育的落后不过是这片贫瘠土地的副产品,而当翻开祖国地图,无数山脉耸立下,贫困如附骨之疽,赤/裸得让人无力展望。

就像这间飘摇的乡间小学,还有一张张或麻木或懵懂的孩童面孔,他们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拥有山外世界的资源,走出大山后的归宿或许也只不过是沦为精英机器下的平庸耗材。

又或许连平庸也是奢望。

林惜岚无法忘记刘小娟的眼神。

——卑微惊惧,空洞得没有一丝光彩。

她也无法忘记小姑娘怯生生叫她时亮起的希冀,将欲枯萎的藤蔓汲取到丁点养分,爆发出蓬勃的生命力,努力地向上攀爬。

如果没有他们锲而不舍地走这一趟,女孩的一生或许就这样隐没在郁郁深山中了。

灿金的晚霞染红了天边,散学时,学生们挨个同林惜岚告别,脆生生喊:“林老师,明天见!”

她们穿得都很旧,晒得黑黢的干瘦面孔,头发里被剪得短短的,不会控制情绪,也不怎么懂礼貌,经常会吵架或把人气到,有的学习不好也不爱学习,放在城里,这都是没救了的差生根据地。

可这些问题不是生来就有的,她们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引导,没有人负责,最后什么都没搞清地被送进社会,催促着她们去打工,去赚钱。

她们甚至搞不清楚哪一环出了问题,就晕头转向地成了大人,然后和一个差不多的男人结婚,生孩子。

这样的故事已经太多,多到完全称不上新闻。

可林惜岚每每从母亲口中听闻,依旧觉得难过。

学生们的背影逐渐远去,林惜岚远眺着,过去对母亲的不满和质疑忽然放了下来。

她的心脏变得和缓柔软,和母亲奔波挽救的那些孩子们相比,她已经足够幸运。

而正是这一丢丢的幸运,护佑着她回到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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