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逢

夏末夜晚,困雀山暴雨如注。

山路湿滑,林惜岚小心地徒步,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亮勉强走着,运动鞋鞋底沾上厚重的泥泞,每一步都迈得艰难而谨慎。

急雨声下,缠绕的雾气流荡,郁葱的林木翻滚出清新的凉意,驱退了盛夏的热潮。

这场雨来得突然迅猛,山路一旁的峭壁不时有碎石溅落,林惜岚想起当地的新闻,几乎年年有人没能走出这条路。

温凉的玉佛熨帖地从脖颈垂下,她下意识隔着冷湿的衣料触碰了一下,豆大的雨滴斜飞砸在她的脸上,飘摇的雨伞被风刮起,连带着人差点被掀翻。

呼刮的雨声里,山上老人的诉苦如在耳畔,林惜岚鞋底的烂泥重逾千斤,这一趟比想象的还不容易。

她用袖口擦了擦手机屏幕——21:04。

电量早已变成红格,5%。

林惜岚把它揣回了口袋,长叹一声,在簌簌叶声中打了个寒蝉。

这是西南边陲高山的一支余脉,多年来它始终寂寂无闻,被世人所遗忘,直到它一次次顽强地霸占上重点贫困村名单。

穿过潇潇雨幕,林惜岚抬头,看见了不远处依稀亮起的路灯。

山路逐渐变成石子路,然后变成一小截水泥路,通向困雀寨唯一的乡村小学和村委会的砖瓦房。

然而此刻,早该熄灯的村小灯火通明,操场前还多了一辆溅满泥水的面包车。

不等林惜岚走近,夹杂着苗语的乡音热络传出,里头一时间可谓人声鼎沸。

门外有人注意到她,音量霎时提高了八度:“林老师回来啦——怎么淋成这样咯?”

“林老师这是去哪了?回来得正好……”

此起彼伏的问候声下,林惜岚一边慢吞吞地把雨伞叠好收起,被打湿的衣物紧贴着皮肤,粘腻得让人皱眉,风一起,嗖嗖的寒意便止不住。

然而她并没有打断对方,只顺势问起里头情况。

相熟的村民眉飞色舞,倒豆子似地全说了出来:“以后你这又要热闹起来咯,上面派的第一书记到了——本来是要明天白天到的,一提前半路就撞上这么场暴雨,那四个轮子听说差点没翻在路上,村支书吓得啊,这不村委人都接风了……”

“小林老师怎么还不进来?”屋内又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林惜岚听出是村支书杜志良,和村民摆摆手,无奈地抬脚跨进了门槛。

她的运动鞋已经完全被山路毁了,裤管也沾着泥泞,走到日光灯底下,一身的湿漉狼狈才被收入眼帘。

“哎哟怎么搞的——”村干部大惊小怪地叫唤,林惜岚只客气一笑,抬头却撞入一汪湖泊似的眼瞳。

恍若窗外暴雨也无法搅乱的幽深,又仿佛是真正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天边突然传来了轰隆的雷声。

林惜岚顿在原地,她的头发全湿着,发丝粘腻地贴在脸颊和脖颈,目光凝固地望向堂屋中央的人。

眼睫毛上汇聚的小水滴猛地砸落,让她一时有些睁不开眼。

模糊的视线里,平常少见身影的村干部们正七嘴八舌搭着话,一口一个亲切的“小赵”问候着寨里的新客。

村支书热情地向新书记介绍起林惜岚。

“这是我们老支书的女儿,京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现在是特意回乡支教的老师……”

类似的引荐早已不是新鲜事,但这回村委却热情得过分。

村支书推搡着林惜岚往前几步,然而她的脚却像被钉住,把泥水印牢牢锁在了原地。

“说起来,小岚和赵书记还是校友呢!”

村支书铺垫许久,终于把这曲折的关系洪亮地点了出来,期盼着新书记给出点亲近的回应。

风凉丝丝的,林惜岚能感觉到有视线落在她的头上、身上。

她大脑混沌,淋过雨的脸色惨白,张口发现自己丧失了语言能力。

“确实是校友。”

新书记的音色咬字同这片土地格格不入,一口试图收敛的京腔,尾音总是止不住微微上扬,林惜岚原本以为自己早已淡忘了这声音,偏偏来人分毫未变。

她没有接话,村委会的人忙不迭吹捧起来,目光所及的一切逐渐清明。

“这不巧了!都是高材生,京城大学那可是顶尖尖的学府,我们这小地方这些年也就出了这么一个,惜岚啊——”

林惜岚在屋外时冻得麻木,这会儿进了室内,反而觉着寒气愈发瘆人,鸡皮疙瘩直往上冒。

“你宿舍旁边那间不是还空着的?小赵以后驻村就住那了。”

这是惯例安排,她也是借住,村委的人只是通知她。

林惜岚敛眉,终于吭了声,算作应答。

新书记望向她,语调低沉:“林老师。”

同样的称呼,但和寨里人截然不同的口吻,带着斟酌,带着试探,最后转圜道:“好久不见。”

林惜岚目光涣散了几秒,来人身姿高挺,衬衣袖口微卷,发丝沾了些细小的水珠,模样一如往昔,不是重名。

她眉心皱起,几秒后没忍住偏头掩口,不客气地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赵雾有些失笑,林惜岚却顾不上回话,懊恼地摸了摸发红的鼻尖,不等人叫住,便逃也似地溜进了内里的宿舍。

村支书和旁人交代完话,注意到这边动静,有些意外:“林老师怎么这么快走了……”

赵雾轻叹:“是我唐突了。”

村支书自然不接这话,感慨道:“惜岚这孩子打小可怜,要是她哪里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您别计较……”

木门关上也不隔音,林惜岚脱下了深色外套,用力地拧出水来,外面的声响若有似无地飘进,她面色寡淡,伸手去接水,开水壶倒了又倒,最后只流出几滴凉水。

困雀寨穷乡僻壤,村小不过是个破旧平房,宿舍条件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鸟笼一般大小的水泥宿舍房,生锈的铁栏杆上下铺,上面一摞摞摆着杂物,窗边的老木桌刻满时间的痕迹,四面的白色墙漆陆续剥落,发潮地从角落里伸出墨绿斑驳的霉斑。

林惜岚没空感伤,也没空抱怨困苦。

她换好了干爽衣物,勉强擦了及肩的黑发,迟疑片刻,还是拿着保温杯出了门。

外头的村委会成员已经走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支书在和赵雾谈话。

支书抽着烟斗,叫住了林惜岚:“去烧水?”

林惜岚停步应是,杜志良叹气:“这大晚上的,注意安全,这些天啊一定想办法把热水器给你们装了。”

这话从林惜岚住过来第一天村委就在说了,但奈何困雀山穷得响叮当,有心也无力,一拖再拖,林惜岚早就不抱期待。

“没事杜叔。”她知趣缓和道,“您先忙村里其他事吧,这个不急。”

赵雾抬眸多看了她一眼,她却目不斜视,径直去了屋外的柴房。

村小没有热水器,灶台后成捆的干柴被取下,林惜岚熟练地添柴点火,往大锅里注水,盖上木盖后便开始等水开。

她搬来小板凳坐在烧火灶口前,头顶橘黄的灯光与面前橙红的火光交映,灯泡一闪一闪,映得白皙面容上的阴影忽明忽灭。

门外的雨变小了些,柴火噼啪的暖意从掌心蔓延到身上,也烘干了发尾。

身上的粘腻感丝毫未消,以往从不放在心上的小事,今晚莫名让人生出几分极端的烦躁。

林惜岚不喜欢雨天,尤其是困雀山总预测不准的暴雨。

雨势转小,木窗檐的水珠串嘀嗒落地。

她双手撑着脸,手臂立在膝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炕中噼里啪啦的火花星点。

——赵雾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柴扉扣响,门檐太低,他微曲着身,一身简约的衬衫休闲裤堪称光鲜模范,本就不大的空间瞬间局促了起来。

木门的油漆不知道多少年前涂的,已经完全卷翘剥落,露出毛扎的里料。

关不上的朽木门在他的指节间颤动,拼接的木板抖了抖,差点当场散架解体。

木料哗啦一声,赵雾素来游刃有余的面孔第一次浮现出窘迫。

林惜岚闻声侧头,闷声开口:“不用敲门。”

柴房的地是干泥土,房梁上的灯泡电压不稳,电线裸露着垂下,旧电热水壶空荡地闲置在爬满黑垢的老木桌上。

赵雾打量完毕,望向那口大锅,拿不准问:“在忙吗?”

林惜岚一直盯着火光的头低了下来。

只是看着火势,忙自然是不忙的,但林惜岚向来捉摸不透他的意思,这会儿只兀自垂眸。

颈前的红绳玉坠熨帖地收在浅色圆领上衣里,随着她前倾的动作轻微晃动。

良久压抑的沉闷后,林惜岚忽地发问:“今晚上山的路吓人吗?”

刚一问出口,她便有些后悔。

外面的雨声渐渐地小了,但土路依旧泥泞滑湿。

赵雾顿了一下,皱眉回:“路况比我想象的要糟糕。”

盘山路水泥只修了几公里,其余要么只填压了鹅卵石,要么就是纯土路,中途暴雨冲刷,这一路四轮车不可谓不惊险。

吓人也确实是吓人,毕竟意外之下,人人平等。

这问话恍若关怀,赵雾神色稍缓,正要继续出声,却突然被林惜岚截断。

“赵雾。”

这是她今晚第一次叫他全名。

“你不该来的。”

林惜岚抬头,直盯盯凝视着他。

赵雾不像自己,他永远有选择权。

片刻的沉默。

赵雾:“为什么?”

“你不适合。”林惜岚脱口而出,旋即绷紧抿直了唇线。

赵雾回以凝视,口吻有了微妙的变化:“那什么样的人合适?”

火舌噼里啪啦的声音盖过了屋檐的水滴声。

林惜岚忽地笑了一下,觉得这样较真的对话透着一股子不合时宜的天真。

她笑意渐淡,恍惚间想起在京城时,周宴也这样问过她——那什么样的人合适?

一字不差但截然不同的问题,林惜岚从坐着的板凳上站了起来。

赵雾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唇角微微下压,像是有些伤心:“看来林老师对我有些误解。”

他姿态坦然,说这话时没有丝毫的不自在——林惜岚久违地记起了这种叫人难以招架的气场。

锅里的水咕噜冒泡,沸腾涌动起来,寂静中,她偏头道:“水开了。”

氤氲的水蒸气升腾而上,像是雨后林间晨雾,迷人视线。

林惜岚没有搭话,但止不住地走神,

或许是热蒸汽太旺,又或许是分心,她舀水的手颤了一下,水瓢溅落,缩手再快还是被迸溅的开水烫到,手背几乎是瞬间红了起来。

赵雾眼皮一跳,利落地将人从开水锅前拉开,环顾四周后眉心拧起:“水龙头呢?”

“没有自来水。”林惜岚迅速冷静下来,语速不变,“冷水在缸里。”

借着橘黄的灯泡,赵雾看清了她右手虎口处的一片发红。

下一刻,她的手被浸进了冷水桶里。

赵雾捡起了水瓢,舀起水缸里的山泉水,倾倒在了林惜岚的手上。

一瓢又一瓢,他单腿半蹲着,眼睛盯着她手背的红印。

林惜岚垂眸,五指在水桶中尝试抓握伸展,冷水不断浇淋下来,疼痛和肿胀后知后觉袭来,然后被冰沁的水温抑制住。

桶里的冷水过半,赵雾重复舀起来,不厌其烦地冲洗着那烫伤。

而在林惜岚有限的认知里,这位京大的风云人物实在不算什么耐心的人。

她把手往桶底沉,委婉道:“我自己泡着就可以了。”

赵雾凝眸看她:“烫伤要用流水冲洗,你不知道吗?”

头顶的灯泡又闪烁了一下。

手上溅到一点开水或油星在乡下干活是常有的事,甚至都称不上是受伤,林惜岚自己都不会慎重对待。

但赵雾单手探进冷水中,重新抬起了她的手腕。

“林惜岚。”

这是赵雾今晚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她。

“依我看,你更不适合这里。”

他尾音微微上扬,捏紧了霜雪似的皓腕,人前素来端方持正的面容,此刻竟流露出几分不经意的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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