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小的操场确实是个观星的好地方。
林惜岚抬头,北极星明亮如初,飞马座四边形也依旧在头顶,璀璨的繁星缀满夜空,仿佛只手可摘。
这片头顶的夜空如此熟悉,自她记事起,十几年来似乎一直如此。
就像困雀山的面貌,十几年来没有多少变化。
赵雾出门当然不止是看星星。
林惜岚看出他的疲态,心头微动,忽地问:“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她问得含糊且突兀,但赵雾明白她的意思。
他回:“还不错。”
林惜岚笑起来:“赵队长太客气了。”
困雀寨穷山恶水,偏僻落后,什么都发展不起来,她想起了被调回去的上一任扶贫书记,想起一波又一波的考察和承诺,最后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片没有希望的土地。
她欲言又止,让人摸不着头脑地道:“其实,你不用这么累的。”
这话有些诛心,隐晦又跳跃,林惜岚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了口,赵雾终于看向她。
他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只是面露好奇,反问:“那你呢?林老师在为什么累呢?”
风好像静止了,空气中还漂浮着未消散的烟草味,林惜岚沉默下来。
赵雾竟然笑起来:“你该不会以为我是来镀金的吧?”
他语气凉薄,林惜岚的大脑终于从没睡醒的迟钝状态中彻底苏醒过来,打了个激灵,认真道:“没有。”
这是实话。
——赵雾要镀金根本不需要来边陲最困苦的山里,对他们这样前途无量的部署新人来说,县里乡镇就已经是所能想象的最基层了。
而不管去到哪个基层,两年期满他们都会回原单位。
只有两年。
林惜岚想,对困雀山来说,两年太短,但对赵雾来说,这样的两年实在太长。
赵雾没有再接话,转身离开操场,往室内走,林惜岚跟上,踌躇着想要解释:“村里的事急不来,现在还早,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太有压力……”
她差点撞上对方的背,赵雾停了下来,转过来对着她。
“你不冷么?”
她听见头顶传来的声音,这几个字眼像是打破了知觉的结界,冰冷的寒意瞬间渗入骨髓。
轻薄的睡衣灌进了风,被吹得微微鼓起,一直到踏入门槛,布料上的凉意还丝毫未消。
赵雾把门关上,猎猎的风声顿时熄灭。
堂屋里,林惜岚小心地道了声谢。
她先前的话被打断,赵雾也不接茬,室内一下子陷入诡异的尴尬。
赵雾从保温瓶里倒出了一杯热水。
白色的热气腾起,他递给林惜岚,冷不丁道:“夜里外面风大,也不安全。”
村小的校门形同虚设,操场什么人都能进来。
林惜岚自小在山间长大,熟谙村间田野的各种异闻惨案,并不对“淳朴”的乡间抱有天真的幻想。
越是远离现代化的地方,越需要警惕。
尤其夜里的身影,林惜岚回想起来,自己刚才确实莽撞了些。
赵雾瞥了她一眼,继续道:“哪怕知道是我,也不安全。”
林惜岚怔住,试图为自己辩解:“你又不会……”
“你对我这么有信心?”赵雾打断了她,有些倦色的眼底蓦地含上了莫测的笑意。
林惜岚无言,一时分不清对方是认真还是玩笑。
她对赵雾的信心并不来自于私人的信任,而是基于他当下的身份,赵雾一贯是会权衡利益得失的人,理性绝对压倒感性,还不至于在这埋下未来的祸患。
况且这里也没什么值得让他冲昏头脑的。
林惜岚抿唇,直直仰头望着他,问:“那你会吗?”
赵雾收回了笑意。
他向她走近,伸出的瘦削手背青筋暴起,然而落到她修长颈项的指尖温热轻柔,摩挲着挑起那红绳,择出了下坠的玉佛。
红绳很短,玉坠贴身,赵雾躬身靠近时,林惜岚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浑身紧绷地眼睫扑闪,惊慌得脸发热起来。
赵雾一直记得这根红绳吊坠,它太鲜亮也太显眼,京城初见时烈阳繁花也遮不住的夺目,深山再见时雨水洇湿后的绮艳,它陪伴着来人,牵引着他的目光。
红绳之下,是一枚翡翠玉佛。
隔绝情爱,无关绮念,仁慈地为她祛邪避凶。
这是赵雾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见到红绳下的玉坠。
他想起那夜,林惜岚攥紧颈下玉佩,决计不肯让他见到的模样,一时哑然。
赵雾松了手,将玉佛妥帖地袒露在林惜岚睡衣领子外,收回了寒潭似的眸光。
然而不等林惜岚松口气,他更进一步地,贴近了她的脸庞。
耳畔鼻息可闻,热气扑上她的颈侧,语气郑重而危险:“别太相信男人。”
这是嘱咐,也是警告。
林惜岚不敢再杠,慌乱点头。
充满侵略气息的男人后退一步,重新让出了礼貌的空间,林惜岚像是堪堪最后一刻被拯救的溺水者,只失态地愣怔着。
再回过神,赵雾已经进了房间。
当天夜里,林惜岚做了噩梦。
梦境不断颠倒,一会儿是赵雾一会儿是周宴,一会儿是导师失望的神情一会儿是父亲的叮嘱,学业和初入职场的困境不断交缠,一只毒蛇从迷雾猛然窜出,一口咬上了她的脖颈。
鲜血淋漓,她龇牙咧嘴,却没有感受到痛感。
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随着白昼到来一点点隐没。
林惜岚的脚踢到下铺墙壁,冰冷的,睡意渐醒。
一晚上醒了好几次,她不免郁燥,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半梦半醒间一不小心点进朋友圈,一水儿都是带图的精致日常,密密麻麻的点赞和留言。
她的微信加的大多是大学同学,又因为专业和学校新闻工作,即便不爱社交,也还是加了一大堆校内朋友。
林惜岚本来就不爱刷朋友圈,回乡后更是没怎么打开过,如今在山里的铁栏木板床上偶然点开,竟有种坠入另一个世界的微妙感。
她的同学大多进了传统媒体中心,也有不少干新媒体风生水起的,整个朋友圈热闹得活像宇宙中心,到处是发光发热的新闻人。
林惜岚常常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个专业。
她过于内敛,不爱在人前抛头露面,也不擅长同陌生人打交道。
就算没有周宴的掺和,她也怀疑自己能否坚持下去。
困雀山的过往仿佛一道紧箍咒,让她越来越畏手畏脚。
她总是隐忍的、紧绷的,难以松弛下来。
像一个失败者。
林惜岚想起了回乡前的最后一段工作。
彼时她正因求职频频无果焦头烂额,那家传媒公司的offer如雪中送炭,之后的重用更是令她倍加感动,甚至有意将她往主持人的方向培养。
但职场与校园归根到底是不同的,哪怕她的理论成绩再优异,也免不了实践的磕绊。
也是那时,林惜岚才深刻意识到,自己确实不适合做演播厅主持。
她每天疯狂找选题,不断地打电话联系,不断地录制剪辑,煎熬地等待送审结果。
公司附近寸土寸金,毕业后她咬牙在附近租了一个十几平的狭小单间,连透气的窗户也没有,每天回去不是抱着电脑继续赶稿就是倒头就睡。
她是幸运的,林惜岚想,还有那么多北漂人住在地下室。
然而这份可怜的幸运并没有维持多久,她长舒出口气,头顶的达摩利斯之剑终于落下。
反正她一直是那个不被眷顾的人。
林惜岚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睡着的了,闹钟响了又迷糊关了,最后竟然是赵雾来敲了门。
她顾不上回他的关切,匆忙洗漱,分了他一个馒头后便快步往教室走去。
已经到了早自习的时间点,班长晴晴很有小大人的风范,维持着纪律督促全班读书,林惜岚一阵欣慰,打起精神翻起了一天的日程表。
这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林惜岚带他们小跑到一半,突然见蔡平安提着一只鸟进来了。
准确的说,那是一只挂在粘网上的长尾山雀。
她在山里见过很多类似的网,纤细透明到近似于无,高高悬挂在空中,飞禽掠过,然后猛地倒挂住。
僵硬的、凝滞的定格在空中。
有学生吓了一跳,也有胆大的好奇地凑近看,蔡平安脸色不好,一边诅咒起那些非法捕鸟人,一边顺带教育起这群顽皮过头的小孩们。
这只长尾山雀不知被挂住多久了,无精打采的,毛发被细网箍得脏乱,再无圆润的萌态。
“这只啾啾还能飞吗?”小虎牙蹲下,想要去碰它的脑袋,被机灵躲过。
“当然!”蔡平安应得果断,心下却不怎么有底气。
林惜岚进去取了把剪刀出来,蹲下把网剪破了,蔡平安便一点点去松鸟爪上缠绕的细丝。
山雀挣扎了几下,扑棱着要飞起来,他便模仿着鸟叫声,啁啾地安抚它。
周围的学生一眨不眨地盯着,平日里最淘气的男孩也屏息凝神,等着小鸟挣开最后束缚,振翅飞走。
小虎牙跑到树荫底下扳开砖头,捉了只虫放到它面前,晴晴也去接了一瓶盖水,轻声喊:“啾啾,啾啾快来吃呀。”
然而这只小小的银喉长尾山雀毫无反应。
蔡平安点了点它的小脑袋,它便直直栽倒在了地上。
煤灰铺成的操场跑道安静了下来。
王春妹突然号啕大哭。
这一声哭像是号角,引得年纪小的孩子也啜泣起来,也不知道是被吓到了还是伤心,林惜岚不是头一回面对这种混乱,却怎么也安抚不下局面。
刘小娟蹲在那僵硬的山雀旁,不知道盯了多久,抬头问:“能把它埋掉吗?”
林惜岚摸了摸她毛躁的脑袋:“当然。”
埋葬地点选在了操场土墙旁的大树根下,没有铲子,老是打架的几个男孩便用手去刨土,指甲里全是黑泥,硬生生挖出一道口子。
晴晴颤抖着手,把它握在手心里,放了进去。
沉默良久,林惜岚给它覆上了第一层薄土。
这是一堂意料之外的教育课,仿佛短暂插曲,但她却觉得,这比她费劲力气灌输的任何知识都更加重要。
小小的土包留在了土墙旁,放学时林惜岚已经精疲力竭。
比在电视台在传媒公司熬通宵还累。
然而她今天还要去山上刘家回访。
这事儿是上回在村委吃晚饭时和赵雾定下的,只是两人都总是忙过头,迟迟没有对上时间。
此刻,赵雾望了一眼那树下的小山包,转向满身疲惫的林惜岚,问:“今天还去吗?”
西南的落日很晚,此刻天还大亮着,像是大下午。
操场一片空荡,林惜岚忍住了长叹,点了点头。
刘家的回访并不复杂,刘明祥也不在,更像是普通关照慰问,扶贫队的其他几人干脆没有跟来。
林惜岚则是作为学生的家访老师和苗语翻译被带上的。
两人走的大道蜿蜒盘旋,粼粼的晚霞映着重山叠嶂,觅食的鸟雀在浮光中掠过,留下袅袅剪影。
她穿了件运动衫,步履不停,大概是一天和各种人说了太多话,此刻他们都不怎么张口,安静地享受这难得的清净和景色。
赵雾注意到两人脚程拉开的距离,特意放慢了速度,走到石碑时停了下来。
那是一块题着“困雀山”三个字的铭碑,碑名之上笼罩着一棵参天古木。
古榕树屹立在山腰,蓊郁苍翠,树冠遮天蔽日,随风摇曳时,荡起阵阵碧波。它粗壮的枝干年岁已久,顶端的枝桠树杈伸向天空,仿佛在向远处眺望。
林惜岚也停了下来。
从海拔过千的山腰处远眺,幽深的森林褪去了神秘,墨绿的草木与青苔翻出泥土的清新,清脆明亮的鸟鸣间或传来,又隐没在青蓝的雾色里。
幻化不定的雾气环绕着群峰,困囿于深林,傍晚的云雾凝重沉闷,天色愈发晦暗起来。
一只云雀扑棱着飞过,扎进了那无边的苍郁里。
林惜岚心头微动,忽然发问:“赵队长知道这里山名的由来吗?”
“困雀山。”赵雾视线转回石碑,放慢语速,思索着轻声念起山名。
字面意思很简单。
林惜岚没有卖关子,自问自答:“困雀山深处云雾缭绕,终年不散,方向感最好的鸟儿闯进去也会迷失,所以得名困雀。”
“当然,现在困雀的手段不止这一点了。”
她没有什么笑意,转头看向了他。
赵雾和她对视上,然而她很快移开了视线,眺望向远方。
仿佛有水面泛起涟漪,林惜岚沉静道:“有些鸟是飞不出去的。”
风过林梢,阒然无声。
她回眸,赵雾也正望着那片云雾纠缠的远方。
又一只长尾山雀从茂密的枝桠间轻盈跃下,细小的爪子点在石碑上后又扑棱着飞起来。
林惜岚心中自嘲,想要故作轻松地提出继续走,却见赵雾转回了视线,直直凝视着自己。
“这不能怪它们。”他说,“把问题归咎于它们是不负责的,很不公平不是吗?”
他的目光平和,仿佛在说一个举世公认的事实。
可现实不是这样的。
至少在如今这个社会达尔文主义盛行的社会里,抛弃失败者是不需要理由的。
林惜岚一时怔忪,旋即不置可否地自嘲一声。
像他这样从没被折断过翅膀的天之骄子,永远不会明白飞翔的痛苦。
或许是她的表情太不信服,赵雾的脚步停了下来。
林惜岚依旧站在那棵古榕树下,暮色深沉,望向他时目光晦涩幽微。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急于归巢的鸟雀盘旋在低空,鸣声婉转。
她说:“赵雾,之前有人告诉我,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好了。”
但是从困雀山到京城,她已经走了太长的路,前方依旧迷雾一片,地上的路分岔错乱,走得越久,困得越深。
“可是往前到底是什么呢?我什么前路也没有看到。”林惜岚声音很轻,像是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像是过去了很久很久,时间随着雾中的山野起伏不断绵延,直至无踪远方。
赵雾长久地凝视着她,很认真地回:“我不知道。”
他们相向而立,山腰的小径在脚下绵延,视线相交时,薄雾消散,前途未卜,道路蜿蜒没有尽头。
赵雾顿然,继续道:“但我知道,脚下正在走的这条路就是最好的路。”
她像一只倦鸟,停驻古树枝头,流转沦落,进退不能。
可他如此笃定:“不管做出什么选择,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在向前走。”
这个世界有无数条路,通向无数种远方。
然而有一天,赵雾朝她伸出一只手,目光如炬,“要一起吗?”
迷乱的岔路口前,他选择了人迹更少的那条路,从此与她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