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祭塔。
姜郁时已经不记得,这是他漫长生命里的第几次濒死。
连走马灯都看了太多回。总是在那一片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循环那些老生常谈的零碎过往。
枯燥无聊得令人厌烦。
那些萦绕不去的噩梦片段里,有他饱受委屈、求生不得的年少时光,亦有他被人皇关入不见天日的古祭塔底,疯癫如鬼魅、求死不能的几十年。
更有在那之后人不人鬼不鬼,满怀憎恨与绝望一心只想复仇,却不得其法,浑浑噩噩漫长而无尽的漂泊流离。
后来,终于……
不知多久的光阴虚度、多少血泪堆砌的不堪回首,多么令人发疯的无尽等待之后。他终于,觅得其法。
能够狠狠报复所有人的方法。
只差一点点。
一点点而已,他就可以让他们全部付出代价!
可为什么偏偏,那个多管闲事的年轻大司祭,要跑过来横插一杠?
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矫揉造作的优雅雍容,飘荡着幽兰的馥郁气味。明明神殿司祭本该身在红尘之外不问世事!
那好事者却偏要扮演救世主,插手破坏他的计划,令他百年心血毁于一旦!!!
呵……
命运如此不公,总是给他看到一点点希望,又残忍将之湮灭。
然后还要放那种一生顺遂、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到他面前说什么——他不信命???
哈哈,哈哈哈。
笑话。
所以他真恨啊。
怎能不恨?
这颠倒无稽的世道,要有人献祭才能救活的乱哄哄的天下。就连本该服侍神明的人,也敢一脸理所当然地说他不信命。
多么嚣张,这难道不是渎神?
姜郁时从那时就想看这个毫不虔诚的祭司能是什么下场,他一定要亲眼看到他最后死得有多惨!
终于,让他等到了那一天。
血腥味覆满幽兰香,染红满地。可笑那人终是力竭,却直到最后还不认输,眼里明灭不屈的火光。
但有什么用?
就问有什么用???
还不是四分五裂全尸都没有。在梧桐树下等他的人,永远也等不到!
活该。
隐隐约约,姜郁时听见了一些声音。
银针刺进虎口,一阵酸疼后脉脉注入暖流。而小皇帝似乎又在哭了,一遍遍喃喃着“师父”。
没用的东西,就知道哭。
在快要醒来之际,脑中短暂掠过一丝心念,那么多次生死之间,总能梦见一堆糟心事,却唯独短短五年的好光阴……一次也没有梦见过。
罢了,不重要。
姜郁时再度醒来时,整个人像是浸在温暖的湖水里。
但周遭并没有水,他仍旧还躺在古祭塔塔顶,只是身下有了一方淡绿色阵法。
一丝
丝绿色灵流正从小皇帝手腕满是鲜红的新鲜伤口流出,源源不断注入、安抚着他这一具接近枯槁空洞的躯壳。
施法者正立在小皇帝身边,一身白裙。
女祭司白惊羽。
她并非天雍神殿的祭司。而是在六年前,突然出现在那场本该是姜郁时与那大司祭同归于尽的时空乱流里。
在那处处劫火滚滚巨浪滔天、暗流涌动扭曲变形的时空裂缝中,她用法术替姜郁时保住性命,他则用最后一丝力气将她带出乱流、平安降落。
那以后整整四年多,她一直以法术“报恩”,用晏子夕天子血替他日夜续命。
她自述与他同乡。一张干净的脸上眸光清澈,不见偏执扭曲、没有愤懑仇恨。
却告诉他,她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帮他毁掉这肮脏的现世。
姜郁时觉得好笑。
明明在所有人面前,他都是兢兢业业的国师。拼死拼活救国救世,这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好人,哪里会有她说的什么毁天灭世的计划呢?
他根本无法信任她。
……
重新苏醒以后,姜郁时随手掐断了灵流,没有理会小皇帝的劝阻,驱动一丝残力重新点亮紫晶镜。
时辰已再黄昏,夕阳西下。
那片弥散着死亡气息的山谷中,已是鸦雀无声、死气沉沉。谷外日薄西山的晚霞之下,北幽军满目疲惫,不敢再上前,天寒地冻,他们就这么在外与敌相持。战场上弥漫着疲乏凋敝,唯有战马还在喘着粗气,低头将雪地踏出泥泞。
而谷中,暮色沉沉,西凉精兵经过整整一天一夜的战斗,亦是精疲力竭。
何常祺还有劲笑师远廖的战斧都快磨成了战锤,可他自己拿长刀的手也是颤抖的,刀刃满是深浅不一的伤痕。
山谷里燃起点点火堆。
累了一整天的西凉战神燕王,不仅发绳全散、凌乱得活像一只白毛狮子狗,走起路来也已经一瘸一拐。
就连靠着火堆坐下的简单动作都很艰难。
但都这幅七老八十的虚弱模样了,竟还没忘调情。
都已经是满是伤痕、不断颤抖的手还是能把刚要挨着他身边坐下的月华城主一把捞到胸前,暧昧又用力地揽上腰。
完全独占欲的抱法。
“……”
慕广寒主要也累坏了,从手酸到腿,动一动就疼,完全无力挣扎。
只能再度大庭广众任他揉抱。
同时心里深深叹气,燕王吧,唉,倒也不容易。
究竟什么样的拥抱,能用“又虚软又结实”这么矛盾的词来形容呢?
眼下这个就是。
结果燕王似乎还觉得不够。都虚成这样了,还在不懈努力把他整个人往他胸前摁。
“……”
行吧。
慕广寒寻思大家都累成狗,他也不要太为难虚弱的燕王了,自己贴上去好了。
一乖乖贴上,燕王立刻
埋头下来,狠狠吸了他一大口。
“???”
打了一天,你也不嫌脏!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月华城的剑法,跟西凉那种野蛮杀伐还是很不同的。
一天下来,慕广寒并没有像西凉众一样各个全身淤血、不成人形。
本来一脸狰狞疤痕的他,反而此刻放眼望去是整个山隘里看上去最干干净净的一个人。起码在这一个拥抱之前,他的发带还绑着,脸上染血也不多。
结果就这么在燕王身上滚了一下,全没了。西凉王身上血污、汗水,百无禁忌抹了他一身。
把人弄脏了以后,那干裂如鬼魅的唇立刻勾起了一抹得意的笑。
见慕广寒没有反抗也没有抱怨,更是坏心眼地直接抬起手,手指上的血污直接抹在他脸上、鼻尖。
“……”
姜郁时在镜子那头,深深皱眉。
他本来想的是,月华城主能从个疯子又再度恢复清明,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因为这人从小就非要找个人爱、找个人犯贱的廉价执念,又死灰复燃了。
才会逆天地带着整个人都起死回生。
但此刻,姜郁时甚至不那么觉得了。
心里一阵恶意弥漫,他觉得这人应该多半还是疯的。否则倘若哪怕还有半分正常的人,谁脑子坏了能跟天下人人听之闻风丧胆、青面獠牙、野蛮粗鲁、嗜杀成性的西凉王搞在一起?
还在这一脸淡定任由这种孤魂野鬼在脸上涂涂抹抹!死灰复燃以后,连喜好都变了吗?
月华城主以前的眼光明明一直正常得很。
楚丹樨、夏锦熏、傅朱赢、顾苏枋……哪个不是尘世眼里才貌双全、会被喜欢一点都不奇怪的美男子。
可,西凉王???
这么个人……却能让他死灰复燃,燃得谨慎抖擞活蹦乱跳?
姜郁时不理解。
当然,不理解月华城主的同时,也不能理解西凉王是有什么大病。
虽然,月华城主能看上西凉王这件事,已经足让人难以理解。但西凉王能跟月华城主能这么有碍观瞻的东西卿卿我我、抱来抱去,始终挂着餍足笑意……
也是十分的,荒谬。
荒谬到姜郁时都给逗笑了。他甚至怀疑冥冥之中,这个慕广寒是不是一直在暗戳戳故意在跟他对着干。
想让月华城主“心死”并不难,一个满脑只想要爱的蠢货,让他得不到爱,一直被背叛就行。
但后来,姜郁又发现了更便捷的方法——直接弄死他爱的人,不更简单?
结果偏偏这个时候,原本找爱人一直是纯靠挑脸的月华城主,给他硬生生挑出了个脸和强度双逆天地大司祭。
如今更离谱,西凉燕王,他干脆只挑强度了。
他只挑强度了!!!
正想着,水晶镜里火光一闪,慕广寒拉起了红盖头,明显又要和燕王说什么私密悄悄话的样子。
可这一次,燕
王却捉住了他的手腕。
把那盖头拿了下来,只当做普通毯子盖在二人身上。
慕广寒微微不解,便只是小声一些,问他:
“燕止,接下来,咱们该如何撤离?”
西凉单兵守在这山隘天险一天一夜,成功消耗敌军大半主力,战果卓著。
但同时,众人体力也已到都濒临极限。
燕王此局是重注豪赌,做尽几乎不可为之能事。但不得不说,北幽军数量也确实比想象中多了太多。
如今大事既成,众人战力疲惫,得想点子尽快脱身,否则再多拖半日,只怕就要损失惨重、得不偿失。
但眼下敌军虽已被西凉人给吓破胆不敢再攻,但一时半会也不会轻易撤去包围,区区百十人想要突围,恐非易事。
“……”
月下,燕王莞尔。
“城主忘了?一年之前,宛城那夜,城主曾实战教过我重围之下……的制胜之法。”
“便是声东击西,暗度陈仓……”
慕广寒微微有点迷惑。
很少见的,燕王明明在同他说话,却不看他。反而是微微侧头,对着旁边的一面山壁,好似那里有人在听一般。
随即,慕广寒又看了一眼身上那块被燕王扯下来的红布,恍然大悟!
燕王此刻,的确并不是同他说话。
他在说……
说给那个开了天眼的人听!
“……”
同一时辰,松陵江上游。
年轻人一身白衣,有着让人过目就忘的普通样貌,和完全不显山不露水的平庸气质。
他就是毫无存在感的西凉燕王的副将云临,没有存在感到燕王带齐了另外四个也没带他。此刻,云将军冒着风雪,正在白衣渡江。
这是燕王离开前定好的计划。
渡江后,趁夜让内应打开城门,轻易攻下守备虚少的松陵要塞后,云临又马不停蹄放出信号,联同另一小队轻骑去劫粮草。
路上披星戴月,他在马背上忍不住寻思,这几天燕王的海东青都没回来过,也不知道计划是否顺利。
更不知道……赵姑娘好不好。
可千万别受伤了才好。
云临在燕王身边做了六年副将,就暗恋了赵红药六年。
但由于家世样貌和世家大小姐相差过于悬殊,他是绝不敢妄图表白的,平日连话都不敢主动上去搭。
但他知道,赵红药是晓得他名字的,偶尔背地里还会提他。
至今犹记两年前,在边境的一次露天烧烤酒会,赵红药喝多了,脸色红扑扑的像桃花一样好看,一直摇摇晃晃拉着宣萝蕤也不知说什么悄悄话,两人时不时一起哈哈哈哈大笑一通。
忽然,赵红药抬起手,指了指他:“你看云将军——这不就是一个现成活的,话本里的那种,帝王身边的一流隐身暗卫?”
“……”
云临想到那次,至今还微微
涨红了脸。
至少她是知道他存在的,他今天还立功了呢?,回来要是受了赏赐,也许能够提起勇气托人买瓶上好的酒送她。
“……综上所述。”燕王悠悠道。
“北幽大军压境,孤注一掷围困在此,后方守城之军自然空虚。”
慕广寒:“而西凉主力,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救援,而是直奔松陵主城而去。”
“嗯,而且。”
燕王勾唇:“……可不止松陵主城。”
那笑容与平日里对着他时熟悉的笑容十分不同。慕广寒心里暗暗记下——原来燕止认真与“敌人”交涉时,是这么个样子。
“如城主之前所言,松陵江开,西凉没有船,渡江以后粮草也是一大问题。”
“所以。”
燕王笑道:“我还让云临,带人去搬空了薪市。”
“……”
这一刻,慕广寒真的是,有种瞬间激动飞跃,又毛骨悚然的感受。
而但凡那个开天眼的人此刻正看着,感受一定是他十倍、百倍而不及!
他甚至嗓子都有些微哑:“薪市……是北幽,藏粮草的地方?”
燕王又一次笑了,月下露出三瓣嘴下雪白的牙齿:“是,整个北方站区的所有粮草,都藏在薪市。”
他终于演都不演了。
直接抬起眼来,隔着虚空直直与镜中的姜郁时对视。
那一瞬,古祭塔上,明明上一刻是平夜万里,却紧接着骤然雷电破云、白月翻滚,万壑松涛山雨欲来。
时隔数年,姜郁时仿佛再一次看到了那记忆中抹不掉的故人鬼魅。
明明清楚,此刻西凉王不可能真的看得见他。而记忆中人一身雍容祭司祗服,眯着狭长的凤眼,也与眼前的西凉王完全不像。
却是一样带着和善微笑,相似的平静无波里,扑面而来的刺骨杀意!
“哦,此外,本王还有一件事想要提醒姜大人。”燕王拱手。
“……”
“松陵城破,北幽半壁已入西凉。姜大人以为,东泽,南越又是否还能坐得住,默然看我西凉一家独吞,而不急着过来分一杯羹呢?”
“本王还想知道,倘若北幽已无兵可用、无粮可用之事再传扬出去,其他势力是否更会有恃无恐,而北幽又该如何收拾残局?”
“当然,这些都是姜大人要头疼的问题了。”
月下,一张猫兔混合的油彩脸,三瓣嘴勾着,那是姜郁时这辈子都未见过的森然邪恶。
“燕止还祝姜大人……心情愉悦,福寿安康。”
“……”
“……”
祭塔上,晏子夕道:“薪市粮多,他们一时半会搬不完。不如此刻立刻传令,撤回最近的援军,北边雍城的兵也星夜加过去……无论如何,粮草要先保住……”
“不必。”
姜郁时颤抖手指用镜子看了一下松陵全境,心道大势已去,却是眸如
鹰隼,抬起一张沧桑青白的脸,向白惊羽伸出手去。
“你不是说过,想要帮我?”
“从今往后,我信任你。”他咬牙道,“你来。”
“……”
控尸逆天,即便是天玺没有湮灭时,每唤醒一次尸身,也要几近瞬间消耗殆尽姜郁时整整两三天的法力。
而自从天玺不在,红髓珠的裂纹也越来越多,从拓跋族抓来的人也一个个献祭杀光了以后,控尸更是困难。
此次合围,他更是开天眼都勉强,更遑论再唤尸将!
……
白惊羽闭目握住姜郁时的手掌。
微微试过法术深浅而已,她已额角微微冒汗:“姜大人,我初习此法,眼下怕只够辅助姜大人唤醒一人……”
一人够了。
再多,以他如今枯槁的身体,只怕反而不好兼顾。
一片幽暗过后,白惊羽发现自己被带进一片黑域。在黑域八卦阵图的微蓝色阵法上,站着七八十来个栩栩如生的木偶人。
姜郁时将她牵到一个卷曲头发的木偶身前。
白惊羽将法力注入木偶,一半略感奇怪,微微皱眉。
“怎么了?”
“姜大人,这人身上……有一些明亮的东西,像是,像是月华?”
确实有。
姜郁时之前操纵他时,也曾多少感觉到过。不像别的尸身附上去总给人一种空荡荡、冷冰冰的感觉。这个人周身却始终有一种挥之不去,朦胧而柔软的……月光气息。
“许是这人以前融过天玺,留了些宝石之气。”他冷冷道。
“不重要,继续。”
……
那晚,夜色渐深。
众人轮流守夜,轮到师远廖和赵红药时,师将军远远的听觉异常灵敏:“有人来了。”
燕王晃了晃怀中:“阿寒。”
“嗯?”
“来了。”
“谁?”
“你找的人。”燕王道,“洛南栀。”
“……”
慕广寒一惊,马上要爬起来,却被燕王摁住。
他叮嘱,“记得我跟你说过,他未必还有神智,不能当做你认识的人。”
“……我知道。”
自从在北幽与燕王重逢,西凉众人也没少给慕广寒描述他们遇到的那些“眼睛会动,会说话”的尸将。
但月下真正亲眼见到,还是头皮发麻。
来人眼中空洞无光。
但苍白面容、淡色眼睛,淡雅疏离气质,确实是洛南栀。连身上的栀子香都还是他。
他一身银盔,手握一支黄金法杖。
慕广寒恍惚了一下,他认出那是南越王的法杖。
……
心骤然沉了下去,也只能垂眸,紧捏手中武器。
荒谬的是,他来北幽前,做过各种心理准备。却怎么也没有准备到,会碰上南栀拿他“亡夫”的武器对付他。
他要拿来对付南栀的,则是疏离。
洛南栀自己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