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大雨滂沱,雷霆狂舞。
少年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寂静的房屋前。
这鬼地方很奇怪,似乎掉入了一个巨大的洞窟,除了屋子周围一圈有些光亮,其他地方都是黑的,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风和雨,光完全无法深入这里。
为了躲雨,少年缓缓地推开门,它是没有上锁的,像是在等待谁的光临。
屋内静悄悄的,能描述的陈设都极少,只有一张暗红的床,一个暗红衣柜,一张暗红桌子,几张蜡黄矮脚凳,显得得有些荒芜,但都没积灰,好像主人刚刚离开不久,随时都会回来。
角落里放着一只木马,从进门第一眼少年就看到了,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跳动,心里有股想要骑上去摇一摇的冲动欲望,但少年走到它面前端详了许久,只是伸手轻轻地触摸它的脊背。
它没有任何反应。
当然啊,那只是一只木马而已,当然不会出现异象。
木马旁似乎是一个猫笼,外面用一块黑布罩着,笼里猫盆与猫砂都还在,底下甚至还垫了块小枕头,不过笼里还有些奇奇怪怪的骨头渣子,猫也似乎是溜走了,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猫笼。
不再关注猫笼,少年轻轻推开旧衣柜,衣柜里只有件补丁老旧长衫,看那件长衫的尺寸,主人应该跟自己差不多,也是高挑修长的少年,可看看木马看看猫笼,少年却不觉得这间屋子里住的是一个少年。
少年闭上了双眼,在屋子里漫步,缓慢地呼吸,用指尖去触摸,用鼻吸去嗅,用耳朵去听,感受着这间屋子的一点一滴,从难以捕捉的蛛丝马迹联想,思维深入、深入、再深入....
他慢慢地沉浸到某种情绪里去,时间像是倒流了,破旧屋子里的一切在变化,变得新,变得有人气……桌子上有菜了,木马上挂着衣物,猫笼里不只一只猫,还有一只狗。
他的意识能感觉到那个孩子了,这么一个寒冷的雨天,那个孩子穿着破旧补丁长衫,抱着飞机从屋子的这头走到那头,一会抱抱猫,一会抱抱狗,将自己的温暖也给予祂们。
忽然,那个孩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动了动,从群堆里挤了出去,拽着木马飞快跑到床边,转身骑上木马,巴巴看着床上,轻轻拍了拍床上,那张床上不知何时睡了个老人,静静的。
少年站在那个孩子的身后,才发现那老人只是表面那样静悄悄的,其实躯体……早已筋络鲜明,该是在竭力对抗着什么,哪怕痛彻心扉,仍然死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静静听着孩子的故事。
“那时候还小,什么……后来又长大了点……”那个孩子轻轻拍拍老人的心口,像是安抚着孩童般安抚着老人,轻声呢喃着,像是故事一样讲述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用自己的故事去告诉另一个人许多许多道理。
那个孩子是那么地温暖,那么地善良,给予每一个生命足够的安全感,可越是这样少年就越恐惧,心底深埋的恐惧在不断点燃着,他恐惧着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
真的该死。真的该死。
这是进入了谁的门里?
在记忆中那个古老的故事里,每个人心中都有门,每一道门都是牢笼,囚禁着自己,不同时间的自己,每个时间,将会有那个时间的自己冲破牢笼,而不属于那个时间的自己只能继续被门囚禁下去,直至死亡。
他这是推进了哪一扇门?眼前的这个孩子又是哪一位被禁锢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经历……才能造就这样的童年与暮年……缺乏安全的童年……生不如死的暮年……
少年再一次推开了门。他是最见不得悲伤的,更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情去面对所看到的这些,哪怕此刻屋外雷霆狂舞,哪怕此刻屋外暴雨倾盆,他只想离开,只想从这悲伤的地方逃离。
门开了,狂风迎面呼啸袭来,暴雨倾泻,狠狠拍打在他的脸上……风里数不清的声响混杂着,有鼓声,有枪声,有女人的悲哭声,有野兽的嘶吼声,有恶魔的低语声,有男人的咆哮声……
这短短的片刻外界发生了什么?枪声,鼓声,似乎有人在暗处争斗着?他们在争斗些什么?有什么在破碎?……是谁在悲痛?……是谁在痛苦?……是谁在低语?……又是谁在愤怒?
他越过门看向雨中的黑暗,睁大眼睛,但他依旧什么都看不见,完全的黑暗让少年心里冒出一种不安,像是有某种野兽潜伏在那些黑暗中,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
忽然,少年像是触犯了什么禁忌,浑身无法动弹,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似乎应验他的不安,那片黑暗中,亮起了一双暗红的眼睛,入神骤降,一道道火光随之升腾。
火与光燃起,一个男孩的身影缓缓出现,他静静地坐着,表情淡然,似乎是刚从梦中醒来,对一切都迷迷瞪瞪,却又深深藏着波涛,那是难以言喻的绝望,是难以言喻的无助。
少年想走进看看,想要安慰他,想表达什么,但又有些害怕,害怕自己的语言会在不经意再次伤害这个男孩。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担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
少年的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顺着雨水大滴大滴的滑落,他不爱哭,甚至大部分时间会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憋着不让眼泪流出来,但此刻那潮水般汹涌的悲伤袭来,那些堆积的眼泪仿佛找到了出口,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身体逃离。
这个世界很大很大,你有你喜欢我有我喜欢他有他喜欢,你有你难过我有我难过他有他难过,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感触会诞生不同的悲喜,所以大多人与人的悲喜是不相通的,甚至连相交都是一种幸运。
但就是那么奇怪,眼前的男孩只是坐着,只是那样静静坐着,少年便能感受到他的悲伤,感受到他的无助,仿佛冥冥中的共振般,连心也一并痛起来,连眼泪都控制不住。
他并不喜欢雨,也从不会来这种村落,更没有见过男孩,但为什么……内心深处传来的感觉……似乎眼前的男孩是他生命某个重要的人,不想错过更不想放弃。
“你来啦?”少年还在犹豫,在迷离,那个男孩却似乎也发现了他,将那悲伤、无助收起,笑着站起身子,亲切的问候,像是久别重逢的挚友:“等这一天,我等了好久好久。”
“我只是那天没感受到爱,忙里忙慌,搞砸了一切,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和你道别。”那个男孩沿着黑暗走来,火与光也随着他在移动。
随着男孩的靠近,少年的神经越发紧绷,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在戒备,都在告诉他要小心眼前的男孩,但他的神志却有着孑然相反的想法,他的神志在告诉,眼前的人啊……是他的故人。
他很矛盾,他想要开溜,又不想要眼前的男孩失望,仿佛只要他回头,那个男孩就会失望。
“你能信我吗?”距离近在咫尺时,那个男孩突然这样问。
少年忽然一呆,下意识的看向那男孩,才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看不清他的面目,漫天的大雨自云层坠落,狠狠砸在身上、地上,激起层层雾气,朦朦胧胧的,始终缠绕在他身边。
这里是哪里?眼前的男孩又是谁?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会对自己说这些?为什么自己会看不清他的脸?又为什么听不见他呼吸的声音?为什么这一切如此诡异?为什么?
像是解开了某个封印,所有的问题突然就一起蹦了出来,一切都在这一句问询中破碎,崩塌。
“唉……”那个始终在雾里的男孩已经来到他的面前,极轻极轻叹息一声,伸手抚摸他的脸颊,为他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温柔地问:“这一切你也都见过了,你确定吗?”
“我确定吗?”少年迟疑一下,好似一株长在路边的野草,莫名被天雷劈中,有些喘不上气,呆呆地问自己。
我确定吗?我要确定什么?又有什么给我确定?这奇怪的问题究竟如何去答?少年苦苦沉思,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回荡。只是短短片刻,却让他感觉过了许久。
“不,你不确定。你不确定你能信我,你不确定我能信,你不确定你与我之间。”似乎感觉到他的疑问,那个男孩再次开口,声音在天地间回荡,大雨随着倾落,黑暗铺天盖地降临。
“我不信你……我不信你……”少年不断重复,似乎是想唤醒某些尘封的记忆:“为什么那么熟悉?究竟是在哪见过你?我们人生的交点究竟在哪里……在哪里……”
没等少年缓过神来,那男孩已经走近他,伸出一双白皙的手,双手捧着他的脸,将额头与他一点点贴近,柔声说:“我们的交点在梦里,无论曾经还是过去,在无数个梦里我们无数次相遇……
“我好希望你快快成长……想着你只要成长起来就能理解我,就能懂我所做的一切为何,可我又怕你成长的太艰苦,不想你受伤,哪怕不懂我。”
少年呆愣原地,他们渐渐相贴。
终于,那层神秘的雾气面纱消散,少年能看见那个男孩的面目了,哪怕这么近看到的只是一双眼睛,一双暗红的眼睛,那眼里的灰暗,似是将周围的光都吸食殆尽的那种暗。
少年闭了闭眼,该怎么形容这个男孩呢?他感受到了,他感受到男孩那具躯体,没有温度,没有呼吸,像个冰块一样,但又微微颤抖着,在恐惧什么……还是在害怕什么……
待到少年再睁眼,风继续刮,雨继续落,天旋地转,少年抬眼,望着眼前的“自己”,无比错愕。
“你死!你死!你死!你死……”那个“自己”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刀来,尽是恨意的眼神像在燃烧,面露玩命似的凶狠,重复着咆哮着,冲向自己,刀尖直指自己的心脏。
那种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决绝意志在此刻淋漓的具现,刀尖被那股狠意带出阵阵鬼哭的风啸声,这一击,将会是“自己”最骄傲的一击。灌注了所有,拼上了一切,唯死而已。
可……慢,实在太慢了,当那利刃指向少年,时间的流动莫名的缓慢,“自己”的动作像是定格般。可能只需轻易的一闪,或者轻轻一个转身,便能躲开,躲开这致命的一击,甚至……就连还击都不在话下。
一道惊雷适时劈落,雨里、雾里,暗处,似乎有什么在闪动,泛起一道道凶光,它们蠢蠢欲动,一双双血目如燃烧的灯火,带着獠牙的巨口中吐出滚滚的气焰。
那是……汹涌的洪水猛兽,是……恐怖的魔鬼野兽,还是……属于他的千军万马?少年不知为什么自己心中跳出的不是恐惧,而是这么个恐怖的念头。
祂们像是无害的猎犬一般,平时只静静匍匐着等待他的命令,但只要他微微暴怒,只要他一声令下,祂们便会义无反顾地冲出去,狠狠扑向敌人,为祂们的君王达成……一切。
“噗呲。”思索间,那致命的一击已经狠狠的命中了他,那柄锐利到致命的刃将少年肌肤铜墙般防御一道道破开,狠狠刺入了少年的身体,刃边露出的尽是白色的骨骼。
少年无法动弹。又或者说,他心里那股莫名的傲气使他连躲都不屑,只是眼睁睁看着那一击落下,看着那把刀刺入自己的肌肤,刺入自己的心脏,甚至顶住脚跟,连退都不带退后一步,咬紧牙关,哼都不带哼上一声。
他低头看了看那作痛的伤口,只有一柄小巧却满是逆刃的刀插着,暗红的血液顺着刀刃在缓缓流出,他又平静地伸手摸了摸刃尖,静静看着掌中自己鲜红的血液排斥着那些暗色的东西。
他没有惊也没有怒,只是默默又看向了“自己”,嘴角略微抽动,想要吐出些什么,像是想把憋了多年的秘密一口气全吐出去,但那些话到了嘴边又不知如何表达,只得又连着涌出的血液一并吞了回去。
不是很痛,却又很痛,他望着眼前的“自己”,气都喘不上来,忽然觉得好奇怪,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身体上并没有什么痛楚,但心里却似乎被眼前的“自己”,这世界上自己最亲最近的人捅伤了,无比痛楚。
狂风怒号,暴雨如瀑,他的身后,道道焰火,熊熊燃起,君王的身后,那黑暗中的千军万马已经按捺不住,纷纷显现出庞大身影,悄然流露的伟力使这场风暴更加猛烈,祂们居高临下,望着“自己”。
横眉怒目,獠牙利爪,祂们愤怒,祂们狰狞,一双双暴怒的赤瞳瞪着“自己”!那卑贱之人刺伤了祂们的君王!卑贱之人,胆敢捷越至尊,便要以卑贱之命偿还!
“滚!”
不知为何,自己会吐出这样的话。
下一刻,风竟真的小了,雨也真的小了,一切都回归原来的那般平静,那些身影居然真的像是听话的小兽般,在风暴中退却,消失不见。
祂们是凶是恶,是魔神是灾厄,甚至会彼此撕咬、打斗,但祂们有个同样的主人,哪怕祂们再怎么愤怒也要听从主人的话,更何况祂们能感受到至尊的愤怒,前所未有。
少年望着眼前的“自己”,咳出一口血,不以为然的吞回去,只是轻笑,也只能轻笑,露出一口白牙,血从缝隙中渗透点点,露出释怀的表情。
“自己”面露难以置信,有些手足无措般微微一愣,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颤动,随后毅然决然地低下头,红着眼眶,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消失在风雨中。
雨在下,顺着两人的身子滴落下,一朵朵妖艳的血莲在绽放,又在片刻凋零,冲刷殆尽。这短短的一瞬,他受伤了,“他”也受伤了……那是一种多么巨大的差距,哪怕他并未反抗,不躲不闪,平静至极。
那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了一路,但“他”无暇顾及,边哭边玩命地逃离,不知是哭少年的死,还是哭自己的弱小,不知是逃离这个该死的地方,还是去拯救一些不该放弃的伙伴。
少年缓缓坐下,静静躺平,却是突然又错愕起来,挣扎着爬起身子,望着地上的水坑久久没能缓过神来,呆呆地伸手想摸,摸摸那张雨里倒映出的脸,而自己的脸上露出的半是疑惑,半是恐惧。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呢?
雨还在下,一滴滴滴落,碎碎圆圆,圆圆碎碎,一次次在倒影未曾完整时打破倒影,他不能完全认出那是谁,但依稀能从那双眼睛认出是那个男孩,那个孤独、无助、绝望的男孩。
忽然,他像是察觉到什么,像爬起身子那样再次提起一把力,拼命的去拔那把刀,如果可以,甚至想带动着心脏与血肉一起跳动,将它一寸寸,挤出心脏,挤出这具躯体。
可那把刀毕竟是“自己”倾尽全力刺的,刺的好深好深,穿过层层防护,直直插进他的心,又很毒很毒,刃面长满一根根倒刺,要想拔出来就得再经历一次,更痛的伤痛。
他奋力地拔,刀一寸寸出来,血从刀刃的两侧源源不断的涌出,他又得拼命的去捂,尽着努力去阻止失血,那刀才拔一半,便觉得被倒刺的二次损伤伤的不能自己,连意志都被啃食,连去堵住伤口血液这种动作都显得困难。
这一刻……他似乎才与这具肉体真正建立连接,感受着来自这具身体的所有痛楚。痛!除了痛还是痛!但这样他就更想将那把刀拔出来,因为那把刀真像是蜈蚣,在一寸寸侵蚀着这具身体。
半晌过后,他终于拔出了那把刀,可流出的血也染红了这片土地,他轻轻将那把刀丢在一旁,像个失去发条的玩具一样倒回地上,那只捂得满是鲜血的手也无力松开,摊回地上。
雨在下,就这样一滴滴打在身上,风在吹,唰唰作响,他居然感觉没那么痛了,反而感觉轻松,异常的轻松,似乎死亡……也没想象地那么恐怖……更像是一种归宿。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好好活下去,活下去,为了我们共同拥有的一切,为了我们仅有的一切,将这一切世道改变。”耳边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响起,渐渐低落了下去,少年的脸色惨白,瞳孔随着那声音的低落渐渐涣散。
不知是雨水打进了眼眶,还是失血导致神经正在渐渐死去,少年的眼前泛起了阵阵浓雾,朦胧的世界变得愈加朦胧,看不真切的照片、含糊不清的甲乙丙丁,他的眼前闪过一个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朦胧的电光火光照下,模糊虚晃的世界……
一切恍如梦境,如万花筒般绚烂。
他忽然有点疲倦,像是背负的重担放下后的轻松所导致,压力感一点点退去,疲惫感一个劲往上涌,再说,既然一切都看不清,索性便也什么都不看了,疲倦至极的他闭目。
而当他闭目,整个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他体内流出的血液,像散落的花瓣,一朵朵绽放在雨面上,其余的一切则是被灰暗侵蚀殆尽,世界只剩下两种颜色,一种是灰色,一种是红色,两种极端的颜色。
叮叮咛咛,咛咛叮叮,此起彼落,雷雨也仿佛奏着哀歌,那熟悉的旋律不断占据着他的大脑,在他的脑海回荡开来,在他闭目的一秒,灵魂都随着那曲哀歌出逃。
轻一点……慢一点……随着那个旋律那个节拍,他的身体在渐渐放空,他的灵魂在缓缓升腾,在那未名难言的情绪中,一个新的世界在一点点……向他敞开。
待雷雨退却,那一曲停奏,他似乎也抵达了天堂,雨夜中那股冷感消失,耳边的风也变得温暖,闭着眼从云端跌落,天旋地转中,似乎有什么与他短暂相拥,狠狠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收紧胳膊,贴的非常近,整个人都很温暖,很安全,甚至会想哭的拥抱。
但只是片刻,那种温暖的感觉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什么深深刺入他的身体,他被击中了胸膛,可他没有感觉到痛,只是感觉到有不属于他身体的东西在身体里存在着。
好奇怪……他明明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但却能感觉心里似乎空空如也,好像敲敲胸口就会发出空洞的响声,那里似乎少了些什么,所以他才感觉不到痛。
好奇怪……分明什么也没,可他能感觉到脸上泪水在顺着面颊滑落,他知道自己在难过,那种难过很轻很柔,像是水,顺着血液流淌,悄悄渐渐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这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么难过?为什么会这么悲伤?这自己都不清楚的共情力从何而来?不……他忽然有了个恐怖的想法……他似乎成了那个男孩,在雨夜里静悄悄的死了。
可,虽然他不再惧怕死亡,却不想自己那么难过,不想男孩那么难过。更不想那么难过的死呀。更遗憾的是……他还没来的及与这个世界告别,没和爸爸妈妈再见一面,没向叔叔阿姨道别。
“唔。”少年浑身一颤,挣扎着睁开眼。
清晨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子打进房间,鲜明、强烈的光线射入,刺烫着少年的双目,他下意识抬手遮挡。
少年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了出来,怔怔望着天花板,看着透过自己指缝的光,看着手背上插着的针头,感受着自己身上消失的痛楚。
他眼里流露出的是劫后余生的不可置信,以及……一丝茫然,那个梦醒了,他回忆不起那男孩的模样,甚至梦里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守在一旁听着音乐的护士呆呆的望着他。
但这样的氛围只一瞬,便被打破。
“林!林!孙医生,病人醒了!”该端庄文雅的她捂着嘴,语无伦次,慌乱惊讶,激动的难以自己,站起身子便想冲出去。
“能……让我一个人静静吗……或是我们两个人。”少年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抓住她,但隔的有的远,没能抓到,只是悬在半空。
那护士犹豫了下,轻声呢喃:“这种事情就该告诉医生,只有医生才能更好的处理。”
但她并没去找医生,而是默默坐了回来。
房间弥漫着股股不属于山村雨夜的气息,有淡淡的福尔马林,有世俗油烟,,有女孩的清香,那天堂般温暖的风依旧吹拂,轻轻拂过刺烫的伤口,抚去那微微的伤痛。
过了会,少年从床上坐起,再次睁眼,看着所处病房周围一台台仪器,看着那阳光在空洞无趣的白墙上映出晃动的树影。
那护士更加震惊,瞪大了双眼,久久的凝视着他,似乎要将他吃掉。
“你要把我吃掉一样。”
“哪里……哪里能不震惊!你可是植物人。刚刚醒来,就能自己动弹。”
他在昏迷中,也终于是回忆起究竟发生了什么,回忆起他为何会出现在这病房中,真正意义上清醒过来。
每个人都有梦,每个梦都有梦的剧本,那男孩便是梦中的一角……或许也是曾经的自己;杀死那个男孩,是他意识在沉沦中产生千万的想法之一。
而是梦会醒,从梦一醒,便是接受现实的一刻,这就是现实,是他生活了18年,那个良善与肮脏并存,奇怪却又莫名的人世。
“那感谢你嘴下留情,没有把我吃掉,还愿意留下来陪我。”少年笑了笑说,“在听歌吗?我能听你听的歌吗?”
护士拔掉了耳机,分了一只给他。
他的耳边响起护士正在听的歌。
那首歌似乎是护士自己创作的,还未创作完,很怪,只有两段,还是她自己吟唱的。
她唱,“但愿风雨来,能留你在此。但愿风雨后,你我不陌路。”
“你唱的?……真好听。”少年微笑着看她许久,久到护士脸上浮现一抹绯红,终于是将一切都抛之脑后,轻轻柔柔道。
“嗯。”护士小心的撇了他一眼,脸上的绯红像是火苗,将她整个脸颊缓缓点燃。
少年望着羞红脸的她,突然觉得莫名的熟悉,一阵恍惚再度袭来,无数记忆在此刻倒流,剧烈的疼痛使他一头栽回床上,再次陷入昏迷。
当他再度清醒,周围已不再是那个害羞的红脸护士,而是一位位严肃的白衣医生,耳边不再是那首唯美的歌,而是滴嗒作响的仪器声,他的身上插满电极和输液管。
少年贪婪地深吸一口气,迎接久违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