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风轻轻地吹动了他的长发,原本温热的面包也失却了热度。
那扇大门紧紧地、紧紧地关闭着,仿佛永远再也不会打开。
蒙月紧紧抿住唇,眼睛已经红肿如桃,你,你为何不去睡,你去睡呀!她根本就回不来!回不来啊!
咕咚一声,拉美西斯终于昏倒在桌案,磕着桌角的额,汩汩流出鲜红的血。
蒙月激动地尖叫起来:“快来人,来人,他摔倒了——”
大门外,急匆匆地闯进一干人,提亚首当其冲,这几日,他也一直守候在门外,从未离开。
她挣扎着想要冲上去,人们却纷纷穿过她的身体,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走了。
原来,她忘却了她所见只不过是历史的浮影。
心,如碎片般撕裂开来。
***
那个奈菲尔塔莉,被誉为神一般的王后,只不过是穆瓦塔尔赠与她的名字,史官却为她在漫长的历史中书写了令所有人嫉妒和遐想的璀璨神话。
这段不解之谜,始终萦绕在蒙月心中,现在她却终于见到了三千年前关于奈菲尔塔莉永不能让她心宁的历史真相。
炽热的空气,无云的天,耀眼如拉神万丈圣芒的阳光狠狠地灼热着已经龟裂的黄色土地。几千年前宏伟的场面再次浮现于她的眼前。
上身光裸的设计师跪在地上在纸莎草上描绘几米宽的图纸;工地旁的石场,奴隶和工匠们在赤道附近的烈日下一锤一凿地把大块大块的石头凿成方的,长的,斜的;纤夫匍匐着身子,挥汗如雨拖曳着尼罗河中载着万吨大石的运船,一步一步向阿斯旺走去。那里已经建起了一座气势恢弘的神庙——法尔曼提供的书籍中每一本都有它的精美图片——那是他的神庙。
一个肩膀上已磨出血泡的黑人奴隶,咬着牙,从齿缝中发出咒怨的声音,对着旁边同样痛苦不堪的人说:“究竟为什么还要为她建神庙,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哪个王后曾经有过这样的殊荣?否则,我们便不会在这毒日曝晒下继续劳作到十月。”
旁边的奴隶使劲拉了拉纤绳,染着血渍的绳子稍稍偏移了点,落于肩头没有血痕的位置。“听说,这位王后并不存在,只是法老陛下为了纪念她。唉……我们的苦日子却来了。”
黑人奴隶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血气,胸脯起伏得十分剧烈。
蒙月微微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她不敢看,这曾经扭曲的时空因为她的到来,发生了多少不该发生的事情,再次回归,却仍然听到了三千年前仍未湮灭的声声讨伐。
像是感受到她的心绪,时空虚影再次变幻,却是到了他的神庙旁的一座稍小的神庙内。
拉美西斯正立于一尊已经雕好的石像前,久久地凝望着,大掌轻轻地在石像上的脸部轻轻划过。
“蓉,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你离开我的第十个年头。有时,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会有信心等下去,你知道的,四十多年的岁月已到了一般人生命之尽头。如果真是这样,那是不是意味着我还只有一个十年可以等待?”
阴影中他的脸上好似有个什么晶亮的东西滑落,她看不清,因为他的低喃再次响起。
“你看,我的眼角已经生了皱纹。真怕你现在回来会笑我的老。万一你还是那么年轻。唯有冰冷的石头才会保持青春的永恒吧。这些永远记载青春的雕像将为我们铭刻永恒,即使跨越千年亦然不变!”。
基索出现在拉美西斯的身后,眼中的萧索比秋天的落叶还要萧杀,双手垂于身侧,似是满脸悔恨。
“王上……”
拉美西斯摆了摆手,“不必多言。她既当你是弟弟,那你既是她永远不变的弟弟。当日,她自是有机会告诉我其中的阴谋,可她未提起只言片语,究竟她还是怨恨我的不信……”他说不下去,声音已然哽噎。
穿着贵族长袍的基索,紧紧握住拳,清泪长流不息。
如今的他,已然有了自己的爱人,只有爱过、痛过,恨过,方知道这一个“爱”字中所凝种种,才知道当初自己犯下多么不可饶恕的罪孽!
只可惜,他无法更改历史,亦无法为法老抹去忧愁。
他唯一所能做的,只有穷尽一生去自责和忏悔,日日在太阳神像和尼罗河前为他们祈祷,如果有来生,请让他们一定相遇相爱并相守终老。
悲伤的气氛在两个人中间流淌,过了很久,拉美西斯才缓缓开口,“基索,退下吧。我想在这里再陪她一会儿。”
已成为第一书记官的基索,深深鞠了一躬,带着无限的伤感离开神庙,留下一个愈行愈远的背影。
蒙月的眼中沁出凉凉的潮湿,看着他再次把大掌抚上石刻的雕像——那造型正是她当日去集市那晚的服饰打扮。
他的大掌一路轻轻地滑动着,直至最后停于石像的手部,他微微用力包覆住那双似有温度的手,深沉地说:“蓉,从今后,史书将只会记下奈菲尔塔莉这个名字,因为,这是我要为自己救赎的错。如果我能够信你,一直的相信你,那么那日一切便不会发生,一切都不会无可挽回。”
他的眉紧紧地锁着,仿佛锁住了千年伤痛的回忆。
“所以,我会对后世所有人宣告,拉美西斯挚爱王后奈菲尔塔莉,只有她才是吾之唯一的王后。”
轻轻把头靠在石像的胸前,他微微地叹息,“这个名字是穆瓦塔尔赋予你的,用它铭刻我对你的爱,是为了,第一百个轮回后,我要你知道,你在我心中只是你,而非其他任何人。曾经我是那般愤恨你的离去,不容得你们之间任何一丝的关联,那么现在,我要你知道,我对你的爱超越了任何的羁绊,即使你是奈菲尔塔莉也绝不减弱我爱你的一分一毫。蓉,这样做,你一定懂我,对吗?”
时间是什么,时间是催人老的毒药,三千年后,我们可否还可以携手并肩在酒坊痛饮一杯爱情的啤酒?
俯身,拾起石像旁边一把黑色的凿子,他开始专注地在石像底部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力地写着。
“我对你的爱独一无二。
——没有人能和你匹敌。
因为你是所有人中最美丽的一个。
我从你身边经过时,你就已经偷走了我的心。”
他的字刻得方方正正,是极为漂亮的楷体,这十年中,他一直在用属于她的文字记录着他对她的思念,时到今日,他的中文字已成了极为精致的板书。
“我,已经是埃及的法老。
我可以给你一切你所想要的。
如果是合理的,那么你要一,我给你二。
如果是不合理的,那么我也做一个不明事理的君主,满足你。”
……
可惜,于今我所能够给你的,只有我绵长无尽的思念……
如果,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一百个轮回之后我们可以重新相遇……
拉美西斯默默地念叨着,手中的动作终于渐渐缓了下来。
神庙外恭谨地走进两个石匠,抬着一个石盆,里面似是盛着石灰泥浆一样的混合物。
拉美西斯摆了摆手,“覆盖掉。”
缓缓起了身,背却突然僵硬。
有一瞬间,他突然感觉有人在他背后站着,那熟悉的感觉让他全身每一个细胞都不可遏止的颤抖,迅速地回过头去,眼中涌出像是等待了一世的惊喜。她正——悲伤地立于风中,紫色的双眸宛如水晶般溢满了泪水,凝住的挚爱与思念是那般浓烈,她在望着他!
拉美西斯不敢相信地望着眼前的她,宛如石像般不动分毫,只有唇,轻颤着启开:“蓉,是你回来了吗?”
蒙月心脏如遽裂了般疼痛,那湖泊色的双眸分明就锁住她的方向,难道此时此刻,不再是虚空的浮影,而是他们真正的重逢?
惊喜地扑了上去。
交错着,他们穿过彼此的身体。灵魂相交的一刻,各自心底冷颤。
不是的。
她没有回来。
不是的。
仍然只是虚空的浮影。
坚毅的唇角漫起轻笑,“蓉,你看,你的比拉蒙老了,已经出现幻觉了。只是,刚才刹那的回眸,我真以为是你。”他抬头望着无限远处的阳光,他落寞地说:“前世的百次回眸,换得今生的相遇,来世,你还会记得我吗?这些我亲手刻下的字,是我对你永世不变的心意。若有来生,我只要你一人知道。从今后,它们会陪伴你的石像到天荒地老。”
石匠们已经用泥浆石灰覆盖了那深刻的字痕,自今后,这些炽热滚烫的爱之誓言便只归石像拥有,不见天日……
……
“第七个十年。
蓉,我可能再也写不动了。
今天我刚过了九十六岁的生日……”
写到这儿,苍老的拉美西斯停了下来,他微微喘息着从纸莎草书卷上抬起头,一丝带着落寞的浅笑浮上唇角。
未见伊人,已然白首。
今天,她依然没有回来,正如尼罗河上空的阳光一如七十年前聊无生息。
只为了期待生命中可以守候她的出现,他已经活过了同时代人的两倍时间,到如今他才知道,孤独地活着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每夜,无限地期待明天,每日忍着噬心的痛楚接受绝望地来临。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一天天执着地枯守下,他竟已度过了九十六栽春秋。
俯下身子,他用颤抖着手继续写着。
“……也许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
我已经看到阿努比斯神在敲打我的大门。
……”
他的眼前开始浮现过去七十年中的一幕幕。
骄傲的他令史官书写了一段并不存在的历史:拉美西斯大帝和奈菲尔塔莉拥有六个子女,奈菲尔塔莉作为王后总是出现于他的身侧。他们一起共同度过了二十余年,在他四十岁的时候离他而去。他清楚地记得基索当时皱着眉头抗拒的样子,可到最后基索放弃了挣扎,甚至在那段文字之后又加了一行字:“她是他唯一的。”
他为自己编织了一段最美丽动人的神话,只为,他再不吝惜当年压抑心底没有对她表白的爱意,他就是要后世知道他对她最痴狂的热恋——千秋万代,刻骨铭心,无可替代!
……
时光荏苒,岁月无情。
悠悠已是九十六个年头,下一个轮回,我们可否相遇?
他握笔的手开始有些无力,神智亦有些模糊。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她在遥远的未来欢快地招着手,眼中盈满了对他的思念与等待,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她亦张开了双臂在等候。
他满足地笑了,这一天终于到来,以最后的力量,在纸莎草纸上写下,
“…最后也是唯一的一句:
如果还能再次与你相遇 绝不再放开你的手……”
缓缓地,他倒了下来,戛然而止的笔痕,划破了纸莎草纸,墨痕歪歪斜斜直蔓延到最右端……
……
蒙月轻轻地伸出手,仿佛还能触摸着他温热的呼吸,这漫长寂寥的等待,终于在尼罗河即将泛滥的日子结束。
却原来,自始至终那些关于奈菲尔塔莉的历史竟全都是虚假的,那些被人们热烈歌颂伟大的爱情只是他一个人杜撰出来的孤寂的神话。
比拉蒙,你真傻,真得很傻……
再次地,她隔着虚空心碎地吻上他的唇,那没有触感的一吻,也彻底撕裂了她的心。
如果,这是一切的结局,她宁愿他们从未相遇,如此,便没有心老。
蒙毅,却在此时突然开口轻轻地呼唤着她:“蓉——”,心戳刺般的痛。
那灌入灵魂的熟悉声音让她浑身血液沸腾,她猛地回转过身盯住了他,眼中热切地期待着——
还是4000字,天冷注意添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