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执念

半个月后。

夏日养在院中水池的几条鲤鱼被丫鬟们抓到了大金钵里,置放在了和乐堂正堂。

高承羿进屋时,就正见着老太太手拄着拐杖,站着钵旁喂鱼。

高承羿静静的站在那里,注目了好是一会,没说话。

倒是老太太,自言自语的道:“夏天的时候这有一条受了伤,几个丫鬟都说活不成了,要抓出来处理了,倒是凤琴,一时起了悲悯之心,劝人说再养一养吧。这一挺就挺了半年,眼下冬日里头了,倒数这一条受了伤的又肥又好。”

这里宋妈妈端茶进屋来,见是高承羿还站在一旁,才是笑着招呼老太太道:“老太君,您看谁来了。”

老太太听着,才慢缓缓的回过了身,眼见着高承羿,觑眼瞅了半天,才认出来,笑说:“我当是谁家的孩子,原是承羿,才刚儿我还和凤琴念叨呢,说是承羿今日便是要离京了,只也不知道这孩子身上的伤好没好喽。”

高承羿听着,便是笑着走了过来,给老太太行了礼,道:“身上已经好多了,劳烦老婶娘惦记着。”

老太太便是抬眼从上到下打量了高承羿一遍,拍了拍他的胳膊,慈笑着说:“还是这么的瘦,趁着这次卧病在床,怎也不把自己养胖一些呢。”

高承羿笑着说:“也吃了许多补品补药,整日里躺在床上,吃了许多又不活动,自己倒是感觉比往常的时候胖了些呢。”

老太太摇头,拍着高承羿的胳膊说:“胖什么,瞧瞧这胳膊,干瘦干瘦的。要说来从小到大,你心思就重,这享再大的福,吃什么样的山珍海味,你也难胖。”

高承羿点头笑听着,没有辩驳。

“这人活什么呢,就是活这颗心呢。活在世上,什么不顺心的事没有,要是总放不下岂不是要把人给压死了。”老太太便是笑着,一边摆手招呼高承羿进暖阁,一边道:“要没记错的话,承羿也是有三十了吧?”

高承羿扶着老太太往里屋走,点头笑说:“老婶娘记性真好,今年整三十了。”

老太太摆手笑说,“现在是不行喽,头几年还不服老呢,现在成了昏虫。”

说着,便是到了阁门口。高承羿伸手给老太太打帘子,细心的提醒说:“当心着门槛。”

进了暖阁,扶老太太坐下,一旁宋妈妈接过高承羿递过来的拐杖,笑说道:“昨儿听说圣上下了旨,准许王爷去藩西了,老太君在家就一遍一遍的念叨着王爷呢。老小孩,小小孩,和乐堂里多少年都见不着铜钱了,昨儿老太太非是要找一个出来,说是投着正面,王爷就能过来,偏也是巧,投了三次,全是正面朝上。”

高承羿听着,心底便是久违的一暖,低头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微抿了一口,却是加了两瓣茉莉花的毛尖茶。修长的手指微顿,一瞬之间,眼眶禁不住一热。

“昨儿大晚上了,老太太非是吩咐人出去买茶叶,丫鬟们都是诧异,说侯府里什么好茶没有,出去买什么呢。老太太便说是买毛尖回来,因平时没人喝毛尖茶,府里便也真没预备着。”

老太太在一旁说:“记着你喜欢喝这个,你这孩子啊,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尤其的挑嘴呢。尝尝这茶,泡的可是正不正宗?”

高承羿低头轻吸了下鼻子,一时掩饰过那分男儿不应该有的柔弱,笑应着老太太说:“这些年也没说特意来看看老婶娘,倒是老婶娘,这样记惦着。”

老太太笑说:“走不走动的也就只是个形式,我心知你这孩子有心,是个孝敬的,只你母亲走的早,苦一辈子了,到最后也没享着了福。”

高承羿听着,缓半日里不曾说话。

倒是老太太,挪出了些地方,招呼高承羿道:“入冬了,椅子上凉,你也上炕来坐,咱们坐在一处,好好的说会儿知心的话。”

高承羿应声,走了过来,坐在了老太太旁边,老太太看着他,就回忆着说:“那年柳家大宴会,你母亲领着你,你也就比炕沿高这么些,我瞧着了,就和旁人夸你,说是这孩子长得白净,人又沉稳,你母亲是个会教育的。才是说了这个话,偏生那鸢儿任性,和姊妹们玩闹,跌了盘子,里头装着的酱汁子溅了你一身,整个屋子里的人都瞧着了,要是搁旁的淘气孩子,早是撂脸子了,只你温温和和的笑着,一丝一毫也不见生气,柳府家人领着你去换袍子,你还只回身笑着让鸢儿不要介意呢。”

高承羿听着,便也想起了那日的情形,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想起,还是那么的历历在目。

“也就是那次吧,你同鸢儿认识了?”老太太握着高承羿的手,慈爱的笑问着。

高承羿点头默认着,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提起那些往事,他迷茫的眼睛都照刚才澄明了一些。

“这次去藩西,还打算再回来么?”

“不了,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老太太听他说的果决,便连点了两下头,“也好,也好,只你放心,逢年过节的,秀兰坟前空不着,燎一把纸的功夫,又费什么。”

高承羿听这话,便是站起身来,要跪下给老太太行礼。

老太太按着他手,笑说:“你坐着,想当年你母亲手巧,用柳条编了个花篮送我,这算是我们结了缘。若说最苦命的人,莫过了她,不管你爱不爱听,我也忍不住要说一句,你父亲是个混账男人!当年那一场硬上弓,毁了你母亲一辈子,幸亏是后来有了你,她才有了活下去的盼头。”

“要按理说,鸢儿也同你一样,并非正房所出,只柳家大抵宽宥,没让她受着了委屈,由是她虽对你有情,却是不能切身体会了你的苦衷。”

这说说话就多了,也扯的远了。

老太太对高承羿说:“怕是今日这一见,是咱们娘俩个这辈子最后一面了吧。有些话婶娘不同你说,怕入土后你娘到我那串门,我没法交代了。当年太后赐婚鸢儿和义修那孩子,鸢儿始终是怨你敢怒不敢言。成亲前一日,她可是私下里见你,收拾了衣服包袱不顾一切要同你仗剑天涯来着?”

问的高承羿禁不住就红了眼睛。

老太太也跟着叹了口气,“人这一辈子,就怕活得较真啊……原是她对你有个执念,后来这执念碎了,她跟义修那孩子去了西州,你本应该就此放手了的,可你又放不下自己的那份执念……”

高承羿道:“她为什么就不能等等我呢……”

“放手吧,好孩子,听这一句劝。”

……

高承羿摇头道:“她不是个修行的人,也受不了修行的苦,无论齐国有四百八十座寺庙,还是有八百四十座寺庙,我都得找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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