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9章 太平经

丛台之上,绿树如荫。

刘协与荀悦对面而坐,静静地听荀悦讲解《太平经》。

荀悦字仲豫,是荀俭之子,比荀彧年长十五岁,如今已过半百,仍是白身。

荀家重视学问,几乎每一代都会有一两个堪称大儒的学者。上一代是荀爽,这一代则是荀悦。

荀悦十二岁能说春秋,有过目不忘之能。

但他并不是一个自娱自乐的书生。相反,他非常关心时事,著有大量的政论文章,其中一些已经在邸上发表,引起了不小的赞赏。

不少学者已经将他与安定人王符相提并论,稍逊会稽人王充一筹。

到了行在之后,他与刘协深谈了几次,被任命为尚书,随侍左右。

今天,他为刘协讲的是《太平经》。

刘协听说过《太平经》,却没认真研究过《太平经》。前世是没兴趣,这一切是没机会,连《太平经》的文本都找不到。

他一直以为《太平经》是道书,听荀悦一讲,才知道这是一个误解。

至少这个时代的人并没有将《太平经》当道书。

《太平经》自称“天书”,推崇《太平经》的襄楷则称之为“神书”,而且“参同经典”。襄楷虽好方术,底子却是儒士,他所说的经典当然不是什么道家经典《老子》《庄子》,而是儒家经典。

《太平经》中还有大量尊儒、贤儒的内容,其五行思想也来自于谶纬和董仲舒的《春秋繁露》。

所以,《太平经》虽然在后世被奉为道教经典,现在却是一部杂揉了神学、方术、儒学的大杂烩,也完美的契合了黄巾军中下层的知识结构。

宫里收藏这部书,也不是看中了他的思想体系,而是看中了其中的方术,其实是广嗣的那一部分。

正经的读书人是看不上这些东西的。

荀悦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他为刘协讲解《太平经》,却不赞同《太平经》,不时指出这一部分思想来自何处,原本是什么,与其他部分又有什么样的矛盾和冲突。

总而言之,这就是一部连自圆其说都谈不上的杂揉之书,根本没有研读的价值。

刘协听了,但又没全听。

在他看来,就算这部《太平经》本身没有学术价值,能吸引那么多人去编撰,又吸引数以百万计的百姓信奉,这本身就值得研究。

哪怕那些人都是没什么文化的底层百姓。

底层百姓就不是百姓?

读书人不把他们当人,自以为高人一等,他却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他和士大夫对抗的底气就是这些看起来还有些愚昧的底层百姓,他的目标就是将这些底层百姓教化成真正的士,有担当的士,而不是垄断了知识,转而挟民意自重,和朝廷争权的士。

太学有三万太学生,天下有数十万读书人,就可以左右朝廷。哪怕是皇帝,面对整个士大夫阶层也无计可施,因为你无法脱离官员,直接管理天下。

宦官是一个帮手,却不是一个好帮手。他们能帮的忙,远远不如他们带来的麻烦大。

可若是将六千万普通百姓动员起来,变成自己的基本盘,那几十万的士又算得了什么?

官员不配合,你见过百万人考公的盛况吗?

虽然他教化百姓的目的并不是与士大夫争锋,但他对这一点优势深信不疑,也坚信这才是真正的光明未来。

甚至是最好的机会。

毕竟现在大汉周边还没有能威胁到大汉的敌人,他没有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可以从容应对,一步步解除士大夫经济上和思想上的禁锢,没有必要做出过激的行动,导致形势失控。目标没有达成,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污点。

“荀君,《太平经》虽然在学术上价值不高,却是百姓想法的体现。研读此书,我们可以了解百姓想要什么。毕竟论起人数来,仅冀州的黄巾就有百万,比天下的读书人还要多。仅仅因为他们的想法浅陋就置之不理,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

刘协打量着荀悦,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别忘了,你现在读的《春秋》也是经过夫子整理的。让你去读原始记录,你同样会有浅陋之评。不信的话,你去太史署借起居注看看,很多时候说的也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荀悦不置可否,只是敷衍地拱了拱手。

见荀悦这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刘协本想再说两句,刘琮快步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抹着眼泪。

刘协有些意外。

这小子又被谁打哭了?

“陛下,臣要请假省亲。”

“既不过年,又不过节的,为什么突然要省亲?”

“臣父病了,病得很重。”

刘协一愣。刘表真病了?

“什么病?”

“不知道,家母写来的家书只说他吐了血,病得很重,希望臣能请假省亲,以防不测。”

刘协想了想,让刘琮将家书拿来看。

刘琮有点糊涂,常常理解错原意,不是个细心的人。

看完家书,刘协有点反应过来了。

刘表可能是吐了血——这个不能编——但不是病,而是被袁术气的。他的夫人陈氏要让刘琮回去省亲也是表面功夫,她真正的目的应该是通过刘琮之口,让他知道这件事,然后看他的反应。

他还能有什么反应?

既然袁术唱了白脸,他当然要唱红脸,将一个爱惜老臣的明君形象保持到底了。

虽然他更希望刘表多吐几口血,甚至一命呜呼。

“原来是令尊为国事操心,久劳成疾啊。”刘协叹了一口气,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准了,你尽快回去探亲,多陪陪令尊,等他病好了再回来消假。另外,传朕口谕,请太医署安排一名太医,随你返乡,为令尊疗疾。”

刘琮虽然糊涂,却也知道这是天子恩典,连忙谢恩,转身去了。

荀悦在一旁看得真切,后背却直冒冷汗。

他虽然一直住在颍川,没去洛阳,却也知道刘表在洛阳绘制《洛阳图卷》的事,更清楚刘表消极怠工的原因。现在天子不仅不责备刘表敷衍王命,反而说刘表久劳成疾,这不是把刘表架在火上烤么?

之前就听荀彧说过,天子虽然年轻,手段却很老辣。

这次算是开了眼界。

这岂止是老辣,简直是毒辣啊。

荀悦有点担心。

自己就是一个书生,能和天子相处和睦吗?最后会不会和孔融一样,被迫远涉江湖,到什么蛮夷部落去探访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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